林珊数到第三十七个墙面上细微的裂纹时，终于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她立刻挺首了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病历本的边缘。
"陈小宇家长？
"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彩色磁铁盒的男孩。
男孩的刘海汗湿成一绺一绺，圆领T恤上沾着早餐的果酱渍，对屋内的三个大人视若无睹，径首跪倒在诊室角落，开始排列那些彩色的磁铁块。
"小宇，到妈妈这里来。
"林珊轻声呼唤。
男孩充耳不闻，将两块红色磁铁啪地吸在一起，发出满足的哼声。
林珊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她转向医生："李主任，上周在您这做的评估...""儿童自闭症评定量表CARS的结果出来了。
"李医生推了推眼镜，翻开文件夹，"总分32，中度自闭症谱系障碍。
"诊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磁铁相吸的轻响、窗外知了的鸣叫，所有声音在林珊耳中突然放大。
她看见丈夫陈志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西装裤腿擦过她的小腿。
"这不可能。
"陈志远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金属，"我儿子只是说话晚点，男孩都这样。
上周他还能背《静夜思》。
"李医生将评估表转向他们："观察项目包括人际关系、模仿行为、情绪反应等15项。
小宇在语言交流和视觉反应得分最高，他对彩色物体异常执着。
"她指向角落，"就像现在。
"林珊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小宇己经将磁铁排列成完美的放射状，每种颜色对称分布，像一朵凝固的烟花。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数数。
"刻板行为。
"李医生在表格上画了个圈，"但他在听觉反应和近处感觉项目得分异常低。
叫他名字没反应是吗？
"林珊点头时，听见自己颈椎发出咔的轻响。
过去三年，她每天呼唤"小宇"这个名字不下百次，得到的回应不足十分之一。
她曾以为只是孩子注意力不集中。
"他两岁还不会指物，三岁没有分享行为。
"李医生翻动评估记录，"去年幼儿园老师反映他从不参与集体游戏，总是独自转圈或排列积木。
"陈志远突然大步走向角落，阴影笼罩在儿子头顶："小宇！
看着爸爸！
"男孩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但眼睛仍盯着磁铁。
陈志远伸手要拽他胳膊，小宇突然发出尖锐的、像警报般的哭叫，双手疯狂拍打自己的耳朵。
"别碰他！
"林珊冲过去跪在儿子身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牛奶味汗息。
她开始哼唱《小星星》，这是唯一能安抚小宇的旋律。
当第三个音符落下时，男孩的哭声奇迹般减弱，变成断续的抽噎。
李医生递来一盒纸巾："典型的感觉过敏。
自闭症儿童常对突然的触碰或声音产生过度反应。
"林珊机械地擦着儿子脸上的泪痕，注意到小宇的瞳孔在诊室灯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对儿子而言，或许永远像透过放大镜观察的太阳——明亮到灼伤视网膜。
"有什么治疗方法？
"陈志远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每个字都像钉入木板的钉子，"针灸？
药物？
""目前没有治愈方法。
"李医生的话让林珊胃部下沉，"但早期干预能改善症状。
建议立即开始语言治疗和感统训练，我们医院有—""不需要。
"陈志远打断她，掏出手机划了几下，"我查过，这种评估误差率有30%。
下周我带他去燕大六院复查。
"林珊抬头看丈夫，他下颌线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每次公司项目出问题他都会这样。
但此刻面对的不是代码漏洞，而是他们儿子的诊断书。
"志远..."她刚开口，诊室门突然被推开。
"妈！
"扎马尾辫的少女探头进来，校服裙摆沾着墨水，"班主任要家长签字..."陈小雨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跪在地上的母亲和缩在角落的弟弟，父亲铁青的脸。
李医生适时递来宣传册："这是自闭症家长指南，后面附有本地支援团体联系方式。
"小宇突然站起来，磁铁从他膝头哗啦散落。
他跑到姐姐身边，抓住她手腕上的橡皮筋开始有节奏地拉扯。
小雨皱眉甩开他："又来了！
别碰我东西！
""橡皮筋..."林珊喃喃自语。
上周她发现小宇偷走了她所有的发圈，在床头柜里排成彩虹色序列。
陈志远拽过女儿："带你弟弟去外面等。
"当门再次关上时，林珊发现自己正盯着评估表上"中度自闭症"几个字。
墨迹很新，像未愈合的伤口。
她突然想起怀孕时读过的胎教书籍，说八个月大的胎儿在***里就能识别母亲的声音。
但小宇出生后，对她声音的反应还不如对冰箱运转声敏感。
"林珊。
"陈志远扣上西装扣子，"我去联系医疗口的师兄，他在六院应该有熟人。
""你看到小宇刚才的反应了。
"她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缝，"我们需要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我儿子不是精神病！
"陈志远突然提高音量，吓得护士从门外探头。
他压低声音："你记得他两岁就能拼100块的拼图吗？
哪个自闭症孩子能做到？
"李医生轻咳："事实上，部分自闭症儿童在特定领域有超常能力。
我们称之为...""够了！
"陈志远抓起公文包，"林珊，走。
"走廊上，小雨正用手机玩消消乐，小宇蹲在她脚边，将地上的宣传单一张张叠成整齐的方块。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给他蓬乱的头发镀上金边，看起来和任何五岁男孩没什么不同。
林珊弯腰捡起一张被踩脏的宣传单，上面印着"星星的孩子——自闭症儿童艺术展"。
她突然想起上周小宇用她的口红在浴室镜子画出的螺旋图案，当时她只当是孩子恶作剧。
现在那个鲜红的漩涡在她脑海中旋转起来。
"妈？
"小雨凑过来，"弟弟真的...有病？
"林珊不知如何回答。
她看向丈夫，陈志远正粗暴地拽起儿子："回家。
"小宇被拉得踉跄，却没有挣扎，只是固执地攥着那叠纸方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在林珊眼中突然开始频闪。
她落后几步，看着前方丈夫挺首的背影，女儿不断回头张望的脸，和儿子垂在身侧、仍规律地捻着纸角的手指。
这个画面像被按下快门的照片，在她心底显影成永不褪色的记忆。
她知道，从今天起，"正常"这个词语将从他们家庭的词典里永远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