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注销户口的第二年，我回到家中。身体向来康健的父亲已离开人世。
思想从不滑坡的母亲竟迷上养生。她不在乎我为什么还活着，
也不在乎我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她只在乎换乘哪条公交线去听健康讲座，
可以多领八个鸡蛋。只有闺蜜表现出了常人应有的情绪。她抹着泪给我做了碗面。
热汤面入肚，甚是舒服。我抬头看着她光洁红润的面庞，
从中寻不到一点小时候那干瘪枯瘦的模样。她对我可真好啊。我该怎么报答她呢？
视线不自觉地定到她身后墙面上新挂起的婚纱照。听说她快结婚了，新郎还是个警察。
那就先从破坏她的婚礼开始吧。1、陈雅琪带着季涵来我家吃饭。我妈出门领鸡蛋，
还没回来。听到钥匙开锁的声响，我一动不动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完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对于我的表现，陈雅琪见怪不怪。
反倒是她的未婚夫季涵在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不自觉地皱了眉。有些厌恶发自内心，
是掩不住的。陈雅琪提着菜经过我身旁时顺口问了句：阿姨还没回来吗？
我敷衍地摇了下头，紧接着便被电视节目逗得哈哈笑起。季涵实在看我不顺眼，
于是跟着陈雅琪进了厨房。两个人在里面不知道嘀咕些什么。陈雅琪被逗乐，
握着小拳作势捶打。季涵也不躲，环臂上前替她系上围裙。好一对郎才女貌。
好一番打情骂俏。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画面可比电视节目有趣多了。
2、陈雅琪擦着手坐到桌前。季涵紧随其后，帮她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可是他刚一坐定，
抬眼却瞅见了我。他立马又没了好脸色。我没有等他们就动筷，碗里的饭已经下去大半。
阿珂。陈雅琪好脾气地将红烧鱼挪到我面前，那是我最爱吃的菜。
刚才我给阿姨打电话，她说要晚些时候回来。我给她留了饭，你记得帮忙热一下。
我仿佛没听见，兀自往碗边吐了几根鱼刺。跟你说话呢，不会应一声？
季涵却语气不善地开了口，态度像在审讯犯人。陈雅琪赶忙安抚住他，
然后笑着岔开话题：我上次跟你说帮阿珂恢复户籍的事。帮不了！提及我，
季涵就没有好脾气。陈雅琪不禁嗔了他一眼。没事。她转而对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她自己是没长嘴，还是没长手……你少说两句吧。陈雅琪没忍住推了他一下。
意识到女友生气，季涵纵使心有不忿，也还是乖乖闭了嘴。他拿起筷子。
可一桌子菜早就被我扒拉得不成样。他实在恶心，当即又把筷子拍回到桌上。
陈雅琪立马瞪他：你怎么回事？他明显想忍，可就是忍不下。雅琪，
有时候善心也要用对地方。我虽然做警察没几年，可好人坏人，我还是辨得出来。
说什么呢？陈雅琪慌忙看了我一眼。我悠哉地吃着饭，就像没听见。难道不是吗？！
季涵语带嫌恶，正常人不会无故失踪五六年。这期间的经历，她只字不提。像这种人，
我在所里见多了，八成都是手里犯点事儿的。听到这话，我噗嗤一笑。警官。
我抬眼看向他，那剩下的两成是什么？这是我认识季涵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只当我是在挑衅他，脸上的厌恶更添几分。无赖。他不屑搭理我，
转而对陈雅琪说：我先回去了，以后谢阿姨这儿，我就不来了。陈雅琪连声喊他，
都没喊住。我若无其事地将整个鱼头夹过来咂吧。阿珂。
陈雅琪又回头来安抚我：他就这臭脾气，你别在意。臭脾气的人可难哄。
我吐出鱼骨，口齿含糊：你赶紧去追吧。听到关门声，我停止了咀嚼。放下筷子，
我抽出几张纸巾，把嘴里嚼了一半的食物全部吐出。一切都在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
我看着面前一桌子的好饭好菜，不自觉地狞笑起来。3、商场的冷气吹得很足。
一位中年妇女紧贴着一对情侣上了扶梯。情侣在前面亲亲我我，
妇女在后面用近乎微不可察的动作掏走了两人的手机。无人的楼梯间里，
撕扯胶带的声响激亮了头顶的声控灯。妇女正娴熟地用胶带把偷来的手机缠到小腿上。
一道身影忽地挡到她面前，遮住了光。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见我正微笑地看着她。
走出商场没多久，我就被人挡在了巷子口。
刚才的那个中年妇女正糟乱着头发躲在同伙身后指认我。她的同伙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
丫头，懂不懂规矩，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抢食？！听到这话，我不自觉地瞄了瞄周围。
前后街口，人来人往，遍布监控。这可不是个好地方。于是我把手伸进挎包，
将刚才从中年妇女那里抢来的手机提出一点边角来给他们看。有本事抢回去呀！
我很嚣张，挑衅完转身就跑。4、我成功地跑进了一条死巷。前后无人，三面死墙。
别说监控，就连窗户都没有。那贼公贼母一前一后追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发着狠话：跑啊，
怎么不跑了？我赶忙掏出那两部手机，乖乖地递了过去。不能再跑，
再跑就出了田和片区了。贼公一把夺过手机，交给身旁的贼母收好：现在想还了，晚啦。
不晚不晚。我笑着摇头，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块板砖：时机刚刚好。
贼公看了看我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我。什么意思？你看到的意思。说着，
我一板砖拍了过去。5、季涵被喊来时正好看到我跟贼公贼母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
什么情况？打架斗殴。他的同事用眼神朝我们的方向示意了下。那俩盗窃惯犯，
老相识了。这个没有户籍信息，她说她认识你。听到这话，季涵的目光再次扫来。
贼公头上包着纱布，与贼母一样鼻青脸肿。我脸上的淤青倒不多，
但脖子上被抓伤的血痕还是挺触目的。季涵当即抬手指住我，苏珂，我就说你手里有事！
警官。我甚是无辜地看向他，我是见义勇为啊。这话说出，
身旁的贼公贼母同时朝我啐了一口唾沫。我们被分开审讯。审讯室里，我跟季涵大眼瞪小眼。
我问：派出所管饭吗？季涵明显见我就烦，给你做席，你吃不吃？！那不用，
太破费了。他的同事推门进来。商场和周边的监控都查了，
确实是李春红夫妇偷盗和寻衅滋事在先。不过李春红他们拒不交代，
只说是这个苏珂抢了他们的手机还最先动手打人。说她包里背着砖头，打架下死手，
是个硬茬。季涵斜来一眼，你抢手机了？他们血口喷人。面对质问，我一脸无辜，
刚才我都说过了，我是看见他们偷手机，准备跟踪报警的，结果让他们发现了。
季涵明显隐忍，起声又问：为什么随身带块砖头？我没有，那砖是我被他们打急了，
随手在路边捡的，我是正当防卫。如今这年头，路边还能随便捡到砖头吗？偏巧，
我捡着了。季涵吸了好大一口气，眼看就要忍不下了。你去兴旺广场干什么？
那里距你家车程要两个小时。我听说兴旺冷气开得足，我去凉快的。我有问有答，
滑不溜丢的像条泥鳅。季涵被我气到拍了桌子，苏珂，你嘴里还有句实话吗？
他的同事赶忙示意他冷静，然后又将手里打印好的资料递给他。
苏珂注销的身份证号在今年年初有涉案记录。启阳市警方打掉了一个盗窃团伙，
苏珂是被解救人员，在此之前她曾多次遭到拐卖。季涵听到这话，面露惊诧，
不由低头翻阅资料。苏珂被解救后，向警方提供线索，又帮助警方打掉了一个拐卖集团。
统共两三页纸，季涵确认再三，方才揣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我。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仿佛他们谈论的人不是我。6、走出派出所。季涵破天荒地将我送到门口，
然后爹味十足地开始说教。回去就抓紧时间跑手续，先把户籍恢复了，然后找个工作，
踏实过日子。以后不要到处瞎溜达，不该你管的事不要去管。今天算你走运，
那俩人手里摊着事不敢追究。不然就凭你那一砖头，拘你几天都算轻的。季涵话到这里，
见我毫无反应，也是懒得说下去。知道怎么回去吧，身上带得钱够吗？我依旧不言语。
他不耐烦地打量了我一下，随即掏出手机，嘴硬心软道：算了，我给你打个车吧。
警官。我应时喊住他。季涵疑惑地瞥来一眼。我的事情，不要告诉雅琪。
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略显惊讶。原来你也会顾虑雅琪的感受。当然。我笑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季涵明显不信我的鬼话。既然你把她当朋友，那就自觉一些。
不要再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付出，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他把话讲得很直白，甚至有些难听。
可我却像没听见一般反问他：雅琪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听到这话，季涵再次面露不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语气透着冷硬，
你小时候是帮过她，可这些年她也在不遗余力地帮你照料你的父母，她早就不欠你的了。
陈雅琪居然肯将过往告知季涵。她动真心了？！我难以克制心底的兴奋，
脸上的笑逐渐狰狞起来。季涵本能皱眉。我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不发一言，我转身就走。
任凭季涵在身后连喊几声，我都没做搭理。7、回去的路上，天忽然刮起了雨雾。
湿冷的风扑来，刺得我脖子上的抓痕生疼。回想起与陈雅琪相识的那天。她插班进来，
拘谨地站在讲台边上等老师介绍。整个人瞧着枯黄干瘦，又皱皱巴巴。
很多同学笑她是个傻子。年纪比我们都大，却不识拼音也不懂算术。也有人嘲她是个穷鬼。
本子舍不得用，橡皮舍不得擦，午饭永远都是馒头配咸菜疙瘩。这些恶意的话将她囚作一团。
她越发不敢抬头，更加不敢说话。直到有一回，她的同桌将她的铅笔头误作垃圾丢掉。
我才看到她情绪崩溃是什么样子。她哪怕是哭都不敢出声。同学们不理解她这是怎么了。
只有我瞧出了她的窘境。我没多想就送去两支新的铅笔。她像是突然被投喂的流浪小猫，
湿漉漉的眼眸中透着警惕与渴望。我主动跟她成为朋友。原来，她也不是不爱说话的。
有时候聊得投机，她会同我讲她家里的情况。我没有想过她的生活会那样糟糕。
就像陷在恶臭的烂泥潭中，死不了也出不来。一个烂赌鬼的爸。在外面被讨债的拳打脚踢，
爬回家后必要把所受的拳脚全部还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身上。又是一次暴打过后，
她的妈妈决意不再忍受，想要带她离开。可这一举动却彻底激怒了她爸。
她就这样亲眼看着醉酒的爸爸将一整瓶农药灌进了妈妈的嘴里。她瑟缩在墙角，
不敢阻拦也不敢哭闹，生怕发出声响，自己也会遭殃。事后，她的妈妈被认定为自杀。
因不堪忍受家暴而选择喝药的自我了断。警察也曾向她问过话。可是，她只会哭。
她爸最终只被关了一天，就给放了回来。除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教育，
那个男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是杀人啊，要报警的。我无比震惊。
陈雅琪却死命地拉住我。不是的，我妈妈是自杀，她是自杀。从她的神情中，
我看到了悔恨。她悔恨将这件事情告诉我。她不断恳求，让我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不然的话，
她就连爸爸都没有了。我那时年幼，是真心可怜她。于是答应帮她保守秘密，
绝不让她失去爸爸，哪怕那人是个混蛋。我爸不是混蛋。陈雅琪极力否认。
他真的变好了。他会去工作，也不再打我。他还给我买了书包和文具，让我来上学。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可我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她手臂上新添的淤伤。
你爸真的不打你了吗？面对我的追问，陈雅琪的笑僵在脸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淤青的地方，然后一个劲儿地点头。我不想看她受苦。我告诉爸妈，
我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可她总是吃不饱饭。我妈就每天做两份午餐让我带去学校。我又说，
她放学之后总是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回去就要挨打。我爸就每天把我们两个一起接回来。
我们一同吃饭，一同写作业。在我家，她逐渐变得开朗。她敢大声笑，敢拿遥控器换台，
面对爱吃的菜敢多夹两筷子。可有一点，她始终不敢。不管多晚，她都不敢留宿。
她害怕她爸会因此误会她想要离家。8、被芯我都订好了，两床棉花的，
剩下几床都是蚕丝。妈妈将新买的锦缎被面拿给陈雅琪看。陈雅琪摸着面料，
客气道：阿姨，你不用这么费心的。那不行。妈妈又将被面收起叠好，
姑娘结婚肯定要陪嫁几床被子，就图个好意头。你那个爸几年都没个音信，
家里头没人，我再不帮把手就说不过去了。说着，她拉起陈雅琪的手，
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这些年要是没你帮衬……话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许是不愿提及过往，她转而对一旁的季涵说：小季，你一定要对我们雅琪好，
不然阿姨可不饶你。季涵一本正经地挺直腰背，保证完成任务。陈雅琪被他逗笑。
我也跟着笑。这家伙确实滑稽，前不久还扬言再不登门。妈妈不满地朝我投来一眼，
你把电视小声点！我没回应，但乖乖照做。不想，季涵却顺口说道：没事，让她看吧。
他居然帮我说话？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当即回头，正好与陈雅琪对视相向。不知为何，
见我看她，她竟立马侧眸躲闪，然后故作无事地与我妈继续谈笑。我也收回视线，看着电视，
脸上的笑似有若无。自我归家，我妈就没再进过厨房。她做饭很好吃，只是不想做给我吃。
不过她今天高兴，破了例。陈雅琪想要帮忙，都被赶了出来。饭桌上，
季涵又破天荒地同我攀谈，你手续跑得怎么样？什么手续？我还没应声，
陈雅琪倒是抢了话。季涵回她，补办户口。得知是她已经知晓的事情，她似是松了口气。
对呀，阿珂，实在难办的话，要不让季涵帮忙？行。季涵竟真的拿出手机，
对我说：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帮你问问。我埋头吃饭，毫无回应。
我的不礼貌让我妈脸色有些难看。不想气她，我只好回话，没身份证，没电话号，没微信，
加不了。你看吧，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季涵又开始说教，
你年初的时候怎么不……我猛地瞪向他。他被我的眼神震住，不自觉地住了嘴。
什么年初，什么事？陈雅琪又是追问。季涵搪塞了句，没事。
这顿饭只有我吃得开心。送走他们后，我妈竟开口同我说话了。你想干什么？
她没有表情，语气也是冷硬我不明所以，我没干什么呀？我劝你最好别动歪心思，
人家雅琪和季涵挺好的。她此刻像极了一只护崽子的母兽，只不过她要护的崽子是陈雅琪。
妈。我唤了她一声，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好的？
我妈情绪有些激动，当初你发给我们的那几条语音，我到现在都没删。谈个恋爱，
你连父母都不要了，不长脑子地跟人家私奔。你知不知道你爸就是被你气得中了风，
最后给活活熬死的。你还回来干什么？我早当你死在外头了。我妈说完这话，
声音都在发颤。她是真的恨我。但我并不准备跟她解释什么。
我想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她的视线，不再进一步激怒她。
可我准备出门的一系列动作落她眼里都像是负气离家。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冲我吼：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是我妈，
这是我家。无数个肮脏恶臭的夜晚，我都是靠着这点念想撑了下来。不过她年纪大了，
确实经不住气。有些事还是要尽快解决为好。9、我故意走了十几站路，
让自己形容略显狼狈地站在陈雅琪新房门口。她开门见是我，明显吃了一惊。
你这是怎么了？跟我妈吵了一架，被赶出来。她连忙让我进屋。
屋里的季涵反应极快，招呼都顾不得打，就进房间把身上的睡衣换下。陈雅琪给我倒了杯水，
问我为什么吵架。我语气轻然道：她突然和我翻旧账，怪我当初跟人私奔，
连父母都不要了。听到这话，陈雅琪的神情有些古怪。正欲说什么，
季涵却在这时端来水果。他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烦我了。陈雅琪不由瞥了季涵一眼，
随即话锋一转，对我说：也不怪阿姨说你，我都想说你了，你怎么可以那么冲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