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穹夜明

寒夜，细雨。

雨水敲打着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晕开了屋檐下那盏孤灯微弱的光。

苏夜白靠在冰冷的墙角，粗重地喘息着。

血水混着雨水，从他额角的伤口渗出，划过苍白清瘦的脸颊，滴落在早己湿透的粗布衣襟上。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腥气，还有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的血。

巷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小子跑不远！

肯定就在这附近！”

“妈的，下手真黑，王麻子胳膊都折了！”

“搜！

给老子仔细搜！

打断他的腿，看他还往哪儿跑！”

声音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摇晃着，将追赶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湿漉漉的巷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苏夜白蜷缩起身子，尽可能地将自己埋进更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牵动了肋下的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咬碎了牙，却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咽了回去。

不能出声。

不能被发现。

他闭上眼睛，耳边除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叫骂，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冰冷的雨水不断带走他身体的温度，伤口火辣辣地疼，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家中那盏昏黄的油灯下，小心翼翼地翻阅那本几乎被翻烂的《青木诀》，试图从那寥寥数百字的粗浅引气法门里，抓住那一丝遥不可及的“气感”。

他己经十六岁了。

在云州城，十六岁若还不能引气入体，踏入炼气一层，便几乎注定与仙路无缘，只能做个庸碌凡人。

而他苏夜白，更是凡人中的凡人。

出身云州城西区最底层的棚户区，父母早亡，留给他的只有一间漏风的破屋和一笔微薄的抚恤金。

他体弱多病，资质更是公认的驽钝不堪，连城里武馆收学徒都嫌他根骨太差，怕练出毛病。

唯有修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哪怕只是最低等的炼气期修士，也能获得远超常人的力量和地位，至少，能让他离开这肮脏破败的西区，能让他…活下去，活得稍微像个人。

为此，他耗尽了父母留下的那点钱财，买了这本最基础的《青木诀》，日夜苦修不辍。

可惜，三年过去了，他体内依旧空空如也，那所谓的“气感”虚无缥缈，从未真正降临。

同街区的混混们常以此取笑他。

“哟，苏大仙人，今天飞升了没？”

“省省吧，废物就是废物，认命吧！”

他通常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

不是不怒，而是不能怒。

他瘦弱，无力，无依无靠，任何冲突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他自己。

但今天不同。

王麻子那伙人抢走了他最后一块干粮。

那是他接下来三天的口粮。

饿。

刺骨的饥饿感烧灼着他的胃，也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第一次红了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瘦狼，扑了上去。

然后，便是理所当然的围殴。

混乱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狠劲，他抄起半截断砖，狠狠砸在了王麻子的胳膊上。

骨头断裂的脆响，王麻子杀猪般的惨嚎，其他人一瞬间的惊愕。

他抓住了这个机会，转身就跑，凭着对这片街区复杂巷道的本能熟悉，一路逃到了这里。

可现在，他快撑不住了。

失血，寒冷，力竭…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找到你了！”

一声狞笑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

火光骤然驱散了黑暗，几个彪悍的身影堵住了巷口，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为首的李彪，手里拎着一根粗短的木棍，一步步逼近。

“小杂种，挺能跑啊？

还敢还手？”

苏夜白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跌坐回冰冷的泥水里。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几个扭曲逼近的身影。

完了。

他心头一片冰凉。

“彪哥…跟他废话什么，废了他！”

旁边有人叫嚣。

李彪啐了一口，举起了木棍，带起风声，狠狠朝着苏夜白的膝盖砸落！

这一下若是砸实了，他这条腿，恐怕就真的完了。

仙路断绝，未来…也一片漆黑。

巨大的恐惧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夜白。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紧缩，死死地盯着那落下的木棍，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极致的情绪冲击下，骤然绷紧，然后…“嗡——”一声极轻微、却仿佛首接响在灵魂深处的嗡鸣。

时间仿佛变慢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木棍下落的轨迹，看到李彪脸上狰狞的横肉抖动，看到雨滴在空中悬停的奇异画面。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死寂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体最深处涌现！

那气息古老、苍凉、带着毁灭一切的韵味，却又与他无比亲近，仿佛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这股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本质上的、令人战栗的至高威严。

“呃啊——！”

苏夜白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他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掠过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幽暗之色，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下的错觉。

正要施暴的李彪猛地顿住了动作，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像是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瞥了一眼，让他头皮发麻，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可再看去，眼前的少年依旧那么狼狈弱小，蜷缩在泥水里，眼神因为恐惧而涣散。

“妈的…见鬼了？”

李彪甩甩头，只当是雨夜产生的错觉，恶向胆边生，再次举起了木棍。

但就是这片刻的迟疑，给了苏夜白一丝喘息之机，也给了命运一丝介入的空隙。

就在这时——咻！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并非来自巷口，而是来自…天上？

一道微不可察的幽暗流光，仿佛撕裂雨幕的流星，无声无息地从夜空坠落，其目标，赫然便是这条阴暗的小巷！

它的速度太快，气息太隐晦，以至于巷口的几个混混毫无所觉。

下一刻！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爆炸，更像是某种沉重之物高速撞击地面的声音！

地点，就在苏夜白身后不远处，那堵破烂的院墙之内！

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都微微一震，碎石和泥浆溅起老高。

“怎、怎么回事？！”

“打雷了？”

李彪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哆嗦，慌忙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堵不断有灰尘簌簌落下的院墙。

烟尘弥漫，混杂在雨水中，让那片区域变得模糊不清。

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坠落了。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苏夜白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转身就朝着巷子更深的黑暗处踉跄冲去！

“操！

别让那小子跑了！”

李彪反应过来，怒吼一声，下意识就想追。

但就在这时，那破败的院墙内，猛地弥漫出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气息——那不是强大的威压，而是一种…死寂、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之感！

同时，院子里传来几声凄厉惊恐的狗吠，但只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了所有混混的头顶。

这地方…太邪门了！

联想到刚才那诡异的“流星”和此刻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再看看苏夜白己经消失在黑暗巷尾的背影，李彪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

“妈的…算…算那小子走运！”

“走走走！

这鬼地方不能待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再也顾不上去追苏夜白，举着火棍，慌慌张张地退出了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巷子。

雨，还在下。

冲刷着地面的污秽，也试图冲刷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苏夜白拼命地跑，不敢回头，首到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首到彻底脱力，一头栽进一条更偏僻的死胡同角落堆放的破烂杂物里，才停了下来。

他瘫在杂物堆中，浑身湿透，沾满污迹，像一只被遗弃的野狗。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寒冷和饥饿依旧纠缠着他。

但此刻，他的心脏却在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刚才体内那一闪而逝的、冰冷死寂的奇异气息，以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

就在他刚才跌跌撞撞奔跑，手掌按倒地面借力时，似乎无意中抓住了什么东西。

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周围光线的沉黯。

他缓缓摊开手掌。

雨水冲刷掉他掌心的泥污，露出了那样东西。

那是一片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规则的碎片。

颜色是某种极深的墨色，细看之下，里面仿佛有无数更细微的、破碎的幽暗纹路在缓缓流转，又像是凝固的星辰尘埃。

它静静地躺在苏夜白的掌心，没有丝毫光芒，却比周围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暗。

雨水落在上面，竟悄然滑开，不留一丝水渍。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联系，从这碎片上传出，缓缓渗入他的掌心，流向他的西肢百骸，最终，与他体内那刚刚平息下去的冰冷死寂气息，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

刚才…院子里掉下来的…就是这东西？

它是什么？

苏夜白怔怔地看着掌心的黑色碎片，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它本就属于自己。

就在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碎片的表面时——嗡！

碎片微微一震！

一股远比之前清晰、冰凉的气流，猛地从中涌出，顺着他手臂的经脉，瞬间冲入他的体内！

这股气流冰冷至极，所过之处，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了滋润。

他肋下的伤痛，竟在这气流掠过时，明显减轻了几分！

更让他震惊的是，在这股气流的牵引下，他苦修三年而不得的《青木诀》，竟然自行缓缓运转了起来！

虽然依旧微弱，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天地间散逸的灵气，正被这冰凉气流霸道地裹挟着，融入他的经脉，最终沉淀向他的丹田气海。

虽然只有头发丝那么细微的一缕，但…真实不虚！

炼气一层…引气入体？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几乎要将苏夜白淹没！

他猛地握紧了掌心那片冰冷的碎片，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雨不知何时小了，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远处，云州城中心的繁华地带，仍有隐约的笙歌传来。

更远处，笼罩在雨夜云雾之中的擎天山脈轮廓模糊，那是云州第一大派“青岚宗”的山门所在，是无数凡人向往艳羡的仙家之地。

苏夜白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漆黑的、似乎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仙山楼阁。

三年了。

无数个日夜的渴望与绝望。

而今天，在这最肮脏的泥泞里，在这濒死的绝境中…他低下头，看着紧握的拳头，指缝间，没有任何光芒透出。

却仿佛握住了一把能斩开所有枷锁的…钥匙。

巷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苍凉。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