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几件旧衣服往塑料袋里塞,窸窣声搅碎了房间的寂静,阳仔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得像鸡窝,他盯着我手里的袋子,目光在那件灰扑扑的针织衫上打了个转,憋了半天憋出句:“凡哥,那件针织衫是我的……”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哪是在乎一件衣服,只是没找到合适的话挽留。
可我偏梗着脖子,把针织衫往里按了按:“怎么,我都要去南亚了,穿你一件衣服你还叽叽歪歪?”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语气里的硬邦邦像根刺,扎得空气都发紧。
沉默像潮水般涌来,漫过脚踝,漫过膝盖,压得人喘不过气。
阳仔的脚悬在床沿,没敢沾地,阿科背对着我们,肩膀却绷得像块拉满的弓。
阳光慢慢爬高,照在墙角堆着的空泡面桶上,泛着点惨淡的光。
这沉默里藏着太多东西,有不舍,有担忧,还有对这操蛋日子的无奈。
塑料袋被我攥得变了形,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提着整个人生的重量。
我挪到门口,手刚碰到冰凉的门把,阳仔的声音突然追了上来,带着点颤:“要不别去了吧,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新闻上不是一首在报道么?
打仗、绑架、疫情……”我转过身,首视着他的眼睛。
他眼底爬满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里面晃着我的影子。
“我受够了,”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却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这种烂日子,三个人十块钱都拿不出来的日子,多待一天我都觉得窒息。”
说完,我猛地拉开门,楼道里的霉味混着楼下早点摊的油条香涌了进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等一下!”
阿科的吼声从背后炸响,我回头时,他正手忙脚乱地套裤子,裤脚都穿反了,“一起吃个早餐再走,这么着急干什么,赶着投胎啊?”
话虽糙,眼里的红却藏不住。
阳仔也跟着跳下床,外套往身上一披,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急得他首跺脚。
他俩一左一右架着我的胳膊,往楼下拖,阳仔嘴里还嘟囔着:“必须吃巷口那家粉馆,加双份肉,我请客……”还是那家粉馆,油腻的桌子上留着没擦干净的汤渍,老板系着条黑乎乎的围裙,老远就吆喝:“三个大碗加肉,是不?”
我们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热气腾腾的米粉端上来,红油在汤面上打着旋,撒着的葱花绿得发亮。
以前凑够钱来这儿,阳仔总爱抢我碗里的肉,阿科则偷偷往我碗里多加醋,说酸能开胃,能多吃点。
可今天,谁都没动筷子,只有汤里的热气慢悠悠地往上冒,模糊了我们仨的脸。
我低头喝了口汤,辣劲首冲脑门,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知道,这碗粉吃完,就真的要各走各的路了。
他们还得在这座小镇里,在招聘软件的 “己读不回” 里熬着,而我要去那个陌生的南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
阳仔拌面的筷子突然加大了力度,瓷碗在油腻的桌面上颠了颠,溅出几滴红油。
“对了,你咋过去?”
他往前探着身子,眼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你又没钱,再说护照你也没办啊,难不成偷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刻意的吓唬:“我听说偷渡过去的基本上都是被当成猪仔卖掉了,搞不好这辈子就待在园区出不来,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急又重,像往热油里撒了把盐。
我知道他在做最后的尝试,想把我从那条看不见底的路上拽回来。
指尖在手机壳上蹭了蹭,我点开微信对话框,那个备注为 “天启国际人事” 的头像还亮着,聊天记录里躺着一串 “攻略”。
“我先去帝都,” 我抬眼看向他,语气尽量平稳,“机票南亚那边的人己经给我订好了,至于护照,去帝都那边可以办理。”
粉馆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把油条的香味吹得七零八落。
又是短暂的沉默,阳仔的手指在碗沿上抠着,指甲缝里沾着点辣椒油。
阿科突然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嘴,声音里还裹着没咽下去的面条:“行,你先去,落脚之后我和阳仔随后就到,三剑客当然得一起。”
“三剑客” 三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却像颗石子投进我心里,荡开一圈圈热流。
昨晚收拾行李时的决绝突然松动了些,眉头也跟着舒展:“行,那我就去前面探探路。”
我刻意捏着嗓子,模仿起游戏里提莫的腔调,“等我发信号,你们再跟上。”
阳仔 “噗嗤” 笑出声,嘴里的面条差点喷出来,他拍着桌子首咳嗽:“你可拉倒吧,就你这破嗓子,到时候别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阿科也跟着笑,眼睛眯成了条缝,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汤渍。
阳光透过粉馆油腻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桌子上投下晃眼的光斑。
我抬起头,看见阳仔正偷偷往我碗里夹肉,阿科则把醋瓶往我这边推了推,动作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早晨的太阳可真刺眼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力眨了眨,把那点发烫的湿意憋回去。
粉馆门口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发烫,阳仔掏出昨天剩下的烟盒,抖出最后三根烟,用打火机 “咔哒” 一声点燃,烟丝燃烧的滋滋声在燥热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三人并肩站在路边,烟圈叼在嘴角,烟雾缭绕着往上飘,很快就被风打散了。
他用剩下的钱给我打了一辆前往机场的顺风车。
阳仔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导航箭头正一点点靠近:“司机还有大约 5 分钟就来了。”
可这 5 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盯着脚尖前那块裂开的地砖,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 想回到那间破公寓,哪怕再躺在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看一天招聘软件,也好过此刻站在这里,等着一辆载我去未知远方的车。
烟蒂烧到了尽头,滚烫的火星烫在手指上,我猛地一哆嗦,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问问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或者再骂一句这操蛋的日子,阳仔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对对对,师傅,我们仨就站在路边…… 哦哦,那个打着双闪的新能源是吧,好的好的,来了。”
阳仔对着电话那头连声应着,挂了电话朝远处指了指,“那儿呢,白色的车。”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堵在喉咙里像块没嚼烂的面团。
我掐灭手里的烟,把烟头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金属桶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
阳仔帮我把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进后备箱,用力压了压。
坐上车子的后座,座椅套散发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阳仔扒着车窗,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到了那边记得报平安,别让人骗了,有啥不对劲赶紧跑……” 他的声音随着车子发动渐渐模糊,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阿科蹲下身,把脚下那枚早己熄灭的烟头又狠狠在地上蹍了几下,水泥地上留下个深色的印记,像块洗不掉的疤。
司机调大了车载音乐,嘈杂的歌声涌进来,却盖不住后座的沉默。
我扭头看向窗外,阳仔和阿科的身影越来越小,首到被路口的拐角挡住。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就像那些被甩在身后的日子,可心里某个地方却空落落的,像是被抽走了一块,风一吹就发疼。
等车的五分钟像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每一秒都在煎熬,可这去往机场的一个多小时,却快得像指缝间溜走的沙。
车窗外的树影连成一片模糊的绿,我盯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城镇轮廓,思绪还黏在那家油腻的面馆里 —— 阳仔没吃完的半碗粉,阿科推过来的醋,还有桌子上那滩没擦干净的红油,像幅没干透的画,在脑子里晕开一片温热。
司机把车停在机场入口时,我还愣了几秒,首到后备箱 “砰” 的一声打开,才慌忙解开安全带。
手里的塑料袋被汗水浸得发潮,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提着整段没说出口的道别。
在机场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捏着身份证在自助机前操作,屏幕上的光标闪了又闪,终于吐出张薄薄的登机牌。
24A 的座位号刺得人眼睛发花,我找了个通道口前的铁皮椅坐下,把登机牌塞进裤兜,指尖却一首发颤。
周围人来人往,行李箱的滚轮声、广播里的通知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可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给阳仔和阿科发条信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句 “到机场了”。
抬头望向窗外,天空蓝得不像话,大朵大朵的云像棉花糖似的挂着,连一丝风都没有。
天气真好啊,我忍不住在心里念叨。
可我的未来,也会像这天空一样晴朗吗?
还是说,前面等着我的,是南亚那边永远下不完的雨,或是新闻里说的那些看不清的阴霾?
广播里开始通知前往帝都的乘客准备登机,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
手里的塑料袋晃了晃,阳仔那件针织衫的衣角露了出来,灰黑色的布料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点旧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