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正浓，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块，像是被洗坏了的记忆。在这座城市的深处，藏匿着许多不愿被记起的往事，而林序的“窃忆诊所”，就是其中一个专业的“垃圾处理站”。
诊所内部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书籍混合的奇特气味，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冷酷的洁净感。没有窗户的墙壁被做成书架的样式，但上面摆放的不是书籍，而是一排排闪烁着微弱指示灯、标签编码严谨的金属储存单元——那是被封存的记忆。房间中央，一台造型流畅、泛着金属冷光的“忆痕扫描仪”正发出低沉的嗡鸣，其顶端投射出的幽蓝色光弧，笼罩在躺椅上的客户头部。
林序坐在控制台前，修长的手指在虚拟光屏上快速滑动，校准着最后的参数。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面容清俊，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一种长期处理负面情绪所带来的职业性麻木。他的白大褂一尘不染，举止间透着一种程序化的精确。
“陈默先生，”林序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再次确认您的委托：彻底删除编号为‘7B-凌晨记忆片段的痛苦情感内核及相关感官细节，保留事件基本事实框架。手术完成后，该段记忆将不可逆转地转化为中性信息，如同阅读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躺椅上的男人——陈默，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用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种高度戒备的姿态，仿佛一只受惊的鸟。
林序并不在意。来这里的客人，大多都有不愿见光的理由，他早已习惯。他只是一个技术员，负责清理，不负责评判。
“过程可能会引起一些不适，但请尽量放松，抵抗会增加记忆熵值，影响清理效果。”林序例行公事地交代完，指尖在光屏上轻轻一点，“开始导入。”
幽蓝色的光弧变得浓郁起来，如同液体般缓缓流动。林序戴上了专用的神经连接目镜，他的视野瞬间切换。不再是诊所的房间，而是无数流光溢彩的数据流，它们代表着陈默大脑中正在被读取的记忆痕迹。
起初，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雨声、昏暗的楼道、心臟狂跳的回音……典型的焦虑记忆特征。林序熟练地过滤掉这些情绪噪音，锁定那段被标记为“7B-凌晨”的核心记忆数据块。
像解开一个复杂的线团，记忆的场景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预期中的场景并未出现——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血腥暴力的画面。相反，视野里的影像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冷静。
第一视角。
林序皱了皱眉。这不太寻常，痛苦记忆往往伴随着剧烈的视角晃动和感官扭曲。
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戴着一副薄薄的橡胶手套，正不紧不慢地从一张工具台上拿起一件东西。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是一把造型古典、尖端异常锐利的冰锥。黄铜的锥柄上，刻着某种难以辨认的花纹。
“视角锁定异常……”林序下意识地低语，试图切换观察模式，却发现这段记忆的“主观性”极强，牢牢固定在第一人称，仿佛他正亲历其中。
“自己”拿着冰锥，转过身，步伐沉稳地走向房间中央。那里，背对着光源，摆放着一把老旧的木质靠背椅。椅子上，绑着一个人影，因为逆光，面目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是个男性，嘴巴被胶带封住，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是记忆中的感觉，而是林序自身真实的生理反应。他处理过无数黑暗记忆，凶杀、背叛、恐惧……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因为那个持着冰锥、步步逼近的人……是他自己。
记忆中的“林序”在椅子前停下，俯视着挣扎的猎物。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艺术欣赏般的审视。然后，“他”举起了冰锥，动作流畅而精准，对准了椅子上男人的脖颈侧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现实与记忆的界限骤然模糊！
林序感到自己的右手肌肉猛地绷紧，仿佛真的握住了那把冰锥，黄铜锥柄的冰冷触感、手臂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无比真实地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灰尘和恐惧的气味。
“不……”现实中的林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想要挣脱这诡异的代入感。
然而，记忆的洪流不可阻挡。冰锥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猛地刺下——
“呃！”躺椅上的陈默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
林序猛地摘下了目镜，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诊所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空空如也的右手，刚才那冰锥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其上。
“这……这是什么？”他看向陈默，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这不是你的记忆！”
陈默挣扎着从躺椅上坐起，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深邃，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某种决绝。他紧紧捂住太阳穴，显然刚才的记忆共享也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是的，这不是‘我的’记忆，”陈默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林医生，这是‘你的’记忆。”
“胡说八道！”林序霍然站起，控制台的椅子因为他剧烈的动作而后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从未……”
“从未杀过人，是吗？”陈默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现在还没有。但你看清楚了，林序，看清楚那个即将死在冰锥下的人是谁了吗？”
林序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记忆最后的画面，那个被捆绑男人的侧脸在冰锥刺下的瞬间，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但某个角度……某个轮廓……
陈默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猛地抓住林序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他凑近林序，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钻进林序的耳膜：
“你看，这就是你七天后的未来。那个被你绑在椅子上的人，是神经科学家李维博士。而我……我是来警告你的，也是来求救的。因为如果你杀了他，‘净土’就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净土？什么净土？你到底在说什么？”林序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发现对方握得极紧。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林序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恐惧，有怜悯，还有一丝……同病相怜？他猛地松开手，转身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向诊所门口。
“站住！”林序追了两步。
但陈默的动作快得惊人，他拉开门，瞬间融入了门外雨夜的黑暗中，消失不见。只有门铃因为剧烈的晃动，发出零星而清脆的叮当声，在寂静的诊所里回荡。
林序僵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他回到控制台前，屏幕上的记忆数据块依然存在，但其状态已经发生了变化。旁边，一个鲜红的、不断跳动的数字赫然在目：
167:59:58
167:59:57
七天倒计时。
而在陈默刚才躺过的椅子缝隙里，一枚造型古怪、刻着螺旋纹章的金属牌，正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林序俯身拾起它，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向屏幕里那个定格的、自己手持冰锥的画面，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今夜，无人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