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彩还透着点青灰色,建国己经把板车从柴棚里拖了出来。
车辕木被磨得油光锃亮,车斗里铺着块旧麻袋,上面码着十几个玻璃罐,里面是秀兰腌了一冬的芥菜丝,撒着辣椒面,封得严严实实;旁边摞着一沓浆洗得发白的布,是秀兰绣了俩月的鞋垫,针脚又密又匀,上面绣着简单的花样——有的是并蒂莲,有的是小元宝,都是村里姑娘出嫁时爱绣的吉祥图案。
“能行吗?”
秀兰站在板车旁,手攥着衣角,指节都捏白了。
她夜里没睡好,眼圈有点发黑,“听说县城管得严,要是被当成投机倒把的……没事。”
建国把车辕勒进肩膀,粗布褂子被勒出一道深痕,“咱这是自家产的东西,换点零花钱,不犯法。”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弯腰抓住车把,“走了。”
板车刚动时特别沉,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秀兰赶紧跑到车后,双手搭在车帮上,使劲往前推。
她的布鞋很快就被泥水浸透了,冰凉的湿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爬,可她不敢停——从村里到县城有二十多里路,得赶在供销社开门前到,不然好位置都被占了。
太阳慢慢爬上来,把路边的柳树条照得发绿,嫩芽在枝头鼓着,像一颗颗饱满的小米粒。
风里带着土腥味,混着刚解冻的河水气息,吹在脸上不那么冷了。
建国的额头上渗出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时不时回头看看秀兰,见她喘气越来越粗,就放慢点脚步:“累了就歇会儿。”
“不累。”
秀兰摇摇头,声音有点喘,“你肩上的绳勒得太紧了,松点。”
快到县城时,路渐渐变成了水泥路,平整了许多,板车也轻快了些。
路边开始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车铃叮当作响,车后座上有的驮着孩子,有的捆着布包,都是往城里去的。
秀兰看着那些穿中山装、戴手表的人,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补丁褂子往下拽了拽。
建国把板车停在供销社的墙角,这里背风,旁边还有棵老槐树,能挡点太阳。
秀兰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罐摆开,又把鞋垫一双双理好,用块干净的布盖上一半——她怕落灰,也怕被人翻来翻去地弄脏。
她的手指绞着衣角,眼睛盯着来往的人,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首跳。
第一个主顾是个戴蓝布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在摊子前停住了脚。
她拿起一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捻着针脚:“这针脚倒密实,多少钱?”
秀兰的脸一下子红了,声音比蚊子还小:“两毛……要是您诚心要,一毛五也行。”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喊高了价,把人吓跑了。
老太太没说话,又拿起个玻璃罐,拧开盖子闻了闻,芥菜的清辣混着酱香飘出来。
“腌得倒入味,”她点点头,“鞋垫要两双,罐子来一个,总共多少钱?”
秀兰赶紧算账,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两双鞋垫三毛,罐子五毛,一共八毛。”
老太太从布兜里摸出几张毛票,数给她,又慢悠悠地把东西包好,拄着拐杖走了。
秀兰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心还在跳,抬头跟建国对视一眼,两人都咧开嘴笑了。
太阳爬到头顶时,带来的东西卖了大半。
建国从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子,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
他塞给秀兰一个:“你吃,我不饿。”
他说着,喉结使劲滚了滚,眼睛盯着包子皮上渗出来的油星子。
秀兰把包子掰成两半,往他嘴里塞了一半:“一起吃。”
肉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是开春以来头回尝到肉味,秀兰觉得眼眶有点热。
回家的路上,板车轻快了许多。
建国把空了的玻璃罐摞起来,忽然扯开嗓子唱起跑调的《东方红》,声音粗哑,却透着股高兴劲儿。
秀兰跟在旁边,被他跑调的词逗得首笑,笑声被风卷着,惊飞了道边柳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来,在湛蓝的天上排成一小队。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投在回家的路上,板车的轱辘声“吱呀吱呀”地响,像在哼一首轻快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