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喧嚣中的孤影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绛紫尚未褪尽,
林家镇的土地却被地上的人间灯火重新点燃。一年一度的庙会,便是这小镇最炽热的心跳。
锣鼓声是从镇口老槐树下传来的,敲得震天响,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欢腾,
每一记都夯在人的胸口,与脉搏共振。两条锦缎扎成的巨龙,由十几个精壮后生舞动着,
在人群中蜿蜒穿梭,龙首高昂,龙睛是两盏明晃晃的电灯泡,射出灼人的光。
狮队也不甘示弱,红黄相间的狮子踩着鼓点,时而憨态可掬地搔首弄姿,时而一个腾跃,
引来围观者一片喝彩。空气是混杂的,饱和得几乎能拧出汁液来。
糖炒栗子的焦香、油炸果子的甜腻、烤羊肉串的膻辣、还有蒸糕那朴素的水汽味,
所有这些味道被熙攘的人流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暖烘烘的洪流,
包裹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与熟人的寒暄、孩子的嬉笑、以及高音喇叭里播放的咿咿呀呀的民间小调,
共同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喧嚣的声网。林晚就站在这张网的中央,却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是个高中生,穿着干净的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素色的毛衣,
身形单薄得像一株尚未完全抽条的杨柳。
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混合着些许疲惫和更多茫然的神情。她确实享受这种热闹,
这种鲜活的、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教室里积压的沉闷。
但享受之余,心底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像鞋子里一粒硌脚的石子。
下周的模拟考像一片遥远的阴云,
老传统”——那千篇一律的舞龙套路、那有些走调的唱腔、那过分甜腻的吃食——在她看来,
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它们很热闹,却很遥远,仿佛是属于父辈、祖辈的狂欢,
与她这个一心想着通过高考“走出去”的现代青年,关系不大。她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移动,
目光掠过一个个琳琅满目的摊位。卖冰糖葫芦的,红艳艳的山楂裹着透明的糖壳,
在灯光下像一串串宝石;卖泥塑玩具的,孙悟空猪八戒形态夸张,
色彩浓烈;还有套圈的、打气枪的……一片升平景象。
就在她的视线懒洋洋地扫过一个售卖旧物杂件的摊位时,
像流畅乐章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她的目光被钉住了。那是一个老人。
他站在摊位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到了一种突兀的地步。时值初秋,天气尚暖,
他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深蓝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
头发是全然银白的,梳得整整齐齐。他的背微微佝偻,但身姿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挺拔。
最让人注意的是他的神情。周遭是沸反盈天的快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松弛的笑意,
唯有他,面容肃穆,紧抿着嘴唇,深邃的眼窝里,眼神像两簇幽暗的火,
锐利而又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在寻找什么失落已久的东西的执拗。他不是在逛,
不是在欣赏,更像一个考古学家,在仔细勘验一片重要的遗址。林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假装看着旁边摊位上的绣花鞋垫,
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老人。老人俯下身,拿起摊位上的一件东西。那是一个旧铜香炉,
布满绿锈,样式古拙。他的手有些颤抖,用手指极其仔细地摩挲着香炉上的每一道纹路,
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满脸精明的男人,
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位顾客吹嘘一只民国时期的搪瓷缸子。过了一会儿,老人放下香炉,
又拿起一个木雕的神像。那神像雕刻粗糙,色彩斑驳,似乎年代久远。
老人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他抬起头,
用一种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急切的语调向摊主询问着什么。由于人声嘈杂,
断续续听到几个词:“……这个……是不是……月华……当初……”摊主应付完那边的顾客,
扭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老人手中的木雕,摆了摆手:“老爷子,这就是个老物件,
哪个庙里流出来的说不准了,便宜,八十块您拿走。”“不,我不是要买。
”老人急切地解释,声音提高了些,“我是想问,您收这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听说它的来历?
特别是,六十年前,有没有一尊特别好的,
月光石的‘月华娘娘’像……”摊主显然对这种只问不买、还追根溯源的顾客没什么耐心,
打断道:“哎哟,我的老先生诶,我这东西都是四处收来的,
谁管它六十年前一百年前的来历?您要不买,就别耽误我做生意了。”说着,
就要去拿老人手中的神像。老人的手紧紧攥着神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固执地重复着:“月光石的,有这么高,
眼睛很像……很像活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恳切,
与摊主那不耐烦的、商业化的冷漠形成了鲜明对比。周围开始有人驻足观看。
摊主觉得面子挂不住,语气强硬起来:“你这老头怎么回事?说了不知道!不买就放下,
别在这儿捣乱!”说着,便伸手要去夺。眼看争执就要升级,一种本能驱使着林晚走了过去。
她说不清是出于对老人的同情,还是对摊主态度的反感,
抑或是内心深处那点被勾起的、关于“月华娘娘”的好奇。“老板,和气生财嘛。
”林晚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适时地插了进来。她走到老人身边,
对摊主笑了笑,“老人家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然后,她转向老人,轻声说:“老爷爷,
您先别急,慢慢说。这个神像,您是不是认识?”她的出现,
像一股清泉暂时浇熄了即将燃起的火苗。摊主见是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也不好再发作,
嘟囔了一句“真是的”,便转头去招呼其他客人。老人的注意力完全被林晚吸引了过来。
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紧握着神像的手也稍稍松开。他转过头,
那双原本充满焦灼和执念的眼睛,此刻定定地落在林晚的脸上。那一刻,
林晚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老人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少女,
而像是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穿过漫长的岁月烟尘,
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哀伤。他眼中的锐利和焦躁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惚的、近乎温柔的波光。他喃喃低语,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庙会的喧嚣淹没,却又清晰地钻进了林晚的耳朵:“像,
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六十年了,这里一切都变了,变了……”说完,
他缓缓地将那尊粗糙的木雕神像放回了摊位上,仿佛它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的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林晚,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六十年?像谁?什么变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困惑与好奇的浪潮,瞬间将林晚淹没。庙会的锣鼓声、喧闹声,
在这一刻仿佛骤然退远,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站在原地,
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的、仿佛从时间隧道里走出来的老人,第一次感觉到,
这个她从小熟悉到厌烦的庙会,可能隐藏着她从未触及的秘密。而她的生活,
或许也将从这一刻开始,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2.月光下的往事庙会的喧嚣像潮水般被隔绝在几步之外。
林晚引着老人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拐进主街旁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口支着个简陋的茶摊,
帆布篷下摆着几张旧木桌凳,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撑开一小圈温暖的光晕。
这里安静得多,只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闷响,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老爷爷,
我们在这里坐坐吧。”林晚拉开一张竹椅,又向摊主要了一壶本地产的清茶。茶水滚烫,
注入粗瓷杯里,升起袅袅白汽,带着淡淡的苦涩香气。 老人,自称姓陈,微微颔首致谢,
动作迟缓地坐下。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那身笔挺的中山装在昏黄灯光下更显陈旧,却也衬得他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庄重。
他脸上的激动和红潮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仿佛刚才那场争执耗尽了他积攒已久的气力。他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望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
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那氤氲的热气,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林晚也没有催促,
她小口啜着茶,耐心等待着。少女的心中被巨大的好奇填满,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同情。
这位陈爷爷身上有种东西,一种与时代脱节的孤独和沉重的执念,让她无法简单地视而不见。
那句“像,真像……六十年了……”像一枚钩子,牢牢钩住了她的心神。 良久,
陈老人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晚脸上,那审视的意味减轻了,
多了几分温和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伤。“小姑娘,谢谢你。”他的声音沙哑,
带着浓重的口音,但语速平稳了许多,“刚才,我失态了。” “没关系的,陈爷爷。
”林晚连忙摇头,“那个摊主态度是不太好。您……您刚才说的月华娘娘像,是怎么回事?
还有六十年……”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话题。 陈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裹挟着岁月的尘埃。“六十年了啊……”他重复着这个时间刻度,
仿佛在掂量其惊人的重量,“那时候,我就像你这么大,或许还小些,是个半大的小子,
跟着我师父,走南闯北,唱‘月光戏’。” “月光戏?”林晚眨了眨眼,
这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词藻。 “是啊,月光戏。”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像是回忆起了某种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老戏,现在早就没人会唱了。
只在有月亮的晚上唱,戏文讲的都是月宫里的故事,嫦娥、玉兔、吴刚……唱腔很特别,
幽幽的,淡淡的,像月光流水一样。我们那时来林家镇赶庙会,
就是为这月华娘娘的寿诞唱戏。” 他的话语渐渐流畅,
将林晚带入了那个她无法想象的六十年前的夜晚。“那时的庙会,和现在一样热闹,
但又不一样。没有这些电喇叭,没有塑料玩意儿,灯笼是纸糊的,烛火在里面一跳一跳。
戏台就搭在月华娘娘庙的前面。”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正是如今庙会广场的中心,“那庙,
气派得很,香火旺极了。庙里供奉的月华娘娘,
可不是寻常的木胎泥塑……” 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那是一尊用整块月光石雕成的神像。有多高呢?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约半人高,“通体是一种温润的乳白色,对着光看,
里面仿佛有云絮在流动。最神奇的是那双眼睛,据说是匠人嵌入了特殊的宝石,
无论在哪个角度看去,都觉得娘娘在慈祥地注视着你,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一样。大家都说,
娘娘灵验得很,尤其是保佑女子平安、家庭和睦。” 林晚屏住呼吸,
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尊神奇雕像的模样。月光石,她只在书本上见过描述,
那该是何等的光彩夺目? “那晚,我们唱的就是一出《嫦娥奔月》。”陈老人的眼神迷离,
完全沉浸在了往事里,“我师父,他是最好的月光戏传人,嗓子清亮,身段也好。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月光照在娘娘庙的琉璃瓦上,泛着一层清辉。戏唱到一半,
台下鸦雀无声,大家都听入了迷……那是我师父唱得最好的一次。” 他的语调急转直下,
蒙上了一层阴霾。“可是,戏唱完了,人群散了之后……出事了。
”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得茶杯微微作响,“不知道怎么回事,
庙里值夜的人被打晕了,等到天亮发现……月华娘娘像,不见了!不翼而飞!
” 尽管早已猜到结局,林晚的心还是跟着揪了一下。她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场轩然大波。
“镇上当时就乱了套。”老人的声音带着苦涩,“那是镇子最重要的宝物,是信仰啊。
官府来了人,查来查去,最后……最后怀疑到了我师父头上。”他的脸上涌现出痛苦和愤懑,
“说我们这些走江湖的戏子,来历不明,见财起意……就因为我们白天曾进庙祭拜过,
有人看见我师父在神像前驻足良久……就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猜测!
” “他们把我师父抓去盘问了好几天,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可这污名算是背上了。
班主怕惹麻烦,连夜带着戏班走了。我师父……他一生清白,最重名声,
哪里受得了这种冤屈?从此郁郁寡欢,戏也不唱了,没过几年,就……就含恨而终了。
”老人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中泛起了浑浊的泪光,“他临死前,
还拉着我的手说:‘永信陈老人的名字,师父是清白的……那尊娘娘像,
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有机会,你要回去……弄个明白……’” 茶摊寂静,
只有老人粗重的呼吸声。林晚听得心头发酸,她没想到,一尊神像的失踪,
背后竟牵连着这样一段沉冤莫白的往事。六十年,一个人一生的执念,
只为师父的一句临终嘱托。 “所以,陈爷爷,您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查明真相,找回神像,
替您师父洗刷冤屈?”林晚轻声问,语气里充满了敬佩。 陈永信老人缓缓点头,
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六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我走了很多地方,
打听过很多消息,但都石沉大海。这次回来,镇上变得我几乎都认不出了。庙早就拆了,
老街也变了样,我问的那些旧物摊子,他们哪里知道六十年前的事?
直到……”他再次抬起头,目光深深地、认真地凝视着林晚,那眼神比刚才更加复杂,
混杂着追忆、感慨,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直到我看到了你,小姑娘。”他顿了顿,
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说道,“刚才在摊前,我就觉得你眼熟。
现在在这灯下仔细看,更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清澈,明亮,
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 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
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你的眼睛,
和当年月华娘娘庙里那个负责打扫、给娘娘像更换供品的小丫鬟,长得一模一样。
我印象太深了,那晚唱戏前,她还给我师父送过一碗水,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会说话。
”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入了林晚的脑海。六十年前的小丫鬟?和自己长得像?
一瞬间,历史的尘埃仿佛不再是书本上枯燥的文字,
而是化作了有温度的、与她自身血脉隐隐相连的东西。那个失踪的神像,那个蒙冤的戏子,
那个早已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小丫鬟……这些模糊的影子,因为老人这句惊人的话语,
突然变得真切起来,并与站在这里的她,产生了一种神秘而深刻的联结。
她不再是只是一个偶然卷入的旁观者。这桩六十年前的谜案,
似乎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悄悄向她伸出了触角。3.尘封的蛛丝马迹茶摊一别,
陈爷爷那双盛满六十年风霜与期盼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林晚的心上。那句“你的眼睛,
和当年庙里的小丫鬟,一模一样”的话,更是在她平静的校园生活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她不再是那个仅仅觉得庙会喧嚣、传统疏离的旁观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