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站在工坊门口,看着青石板上的水洼映出自己的影子——左眼下方不知何时浮出淡青色的纹路,像极了傀儡关节处的刻痕。
她摸了摸那处皮肤,指尖传来木头般的凉意,这才想起昨夜那个浸在血水里的梦。
门轴“吱呀”一声转动,林淑珍抱着婴儿傀儡站在台阶下,黑裙下摆还在滴水。
“白师傅,”她声音发飘,像被雨泡软的纸,“您看……这东西能修吗?”
白瓷侧身让她进来。
工坊里的樟木箱泛出潮湿的木味,李铁拐傀儡的木箱还敞着道缝,隐约能看见里面透出的暗光。
林淑珍的目光扫过那些残缺的木偶,突然打了个哆嗦,怀里的婴儿傀儡仿佛感应到什么,发出细弱的“咔哒”声。
“坐吧。”
白瓷指了指工作凳,转身去烧热水。
水壶刚放在灶上,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她回头时,正看见林淑珍把婴儿傀儡往怀里紧了紧,那傀儡的琉璃眼珠对着墙角的关云长傀儡,像是在对峙。
“它原本不是这样的。”
林淑珍的指甲掐进傀儡的木臂,“周明……我丈夫,他生前最喜欢做傀儡。
这尊是他亲手雕的,说要等我们有了孩子,就用它来演《哪吒闹海》。”
白瓷注意到她的婚戒深深嵌在肉里,戒面有道新鲜的划痕。
“周先生什么时候过世的?”
“上个月十五。”
林淑珍的声音压得很低,“警方说是意外失足,从仓库的货架上摔下来了。
可我知道不是……”她突然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他出事前三天,把自己关在仓库里,说找到了‘能让我们后半辈子不愁的宝贝’。”
水壶“呜呜”地响起来。
白瓷走过去关火,水汽模糊了视线的瞬间,她似乎看见婴儿傀儡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等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傀儡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粉雕玉琢的脸蛋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白。
“能让我看看它吗?”
白瓷伸出手。
林淑珍的手顿了顿,才把傀儡递过来。
入手比想象中沉,白瓷的指尖刚碰到傀儡的后脑勺,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是木头的凉,而是像握着块冰。
她指尖的蝴蝶形红印突然发烫,眼前猛地炸开一片猩红。
碎片一:仓库白炽灯管晃得人眼晕。
周明跪在地上,手里的撬棍正撬开一尊半人高的古傀儡。
那傀儡穿着褪色的明代铠甲,胸腔处裂着道缝,露出里面填充的干草。
“他娘的,藏得够深。”
周明啐了口唾沫,指甲缝里嵌着锈迹,“老东西说的没错,这玩意儿肚子里真有货。”
仓库的铁门突然“哐当”一声被撞开。
周明回头的瞬间,白瓷看见他脖子上挂着块玉佩,形状是只展翅的蝴蝶。
碎片二:面具戴青铜面具的人站在阴影里,面具上的饕餮纹反射着冷光。
周明抓起撬棍往后退,脚踢到堆在地上的木箱,发出刺耳的声响。
“木甲堂的?”
他声音发颤,“这傀儡是我从晋江底捞的,跟你们没关系!”
面具人没说话,只抬起手。
月光从仓库的破窗照进来,照亮他袖口绣的符咒——和李铁拐关节处的符咒一模一样。
碎片三:腹腔剧痛从后脑勺传来。
周明倒在地上时,看见自己的血渗进古傀儡的裂缝里。
面具人弯腰抓住他的脚踝,像拖麻袋似的往古傀儡那边拖。
他的手指抠着地面,指甲断裂的声音在空仓库里格外清晰。
“救……”字没说完,头就被按进古傀儡的腹腔,干草堵住了他的嘴。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婴儿傀儡被扔在角落,琉璃眼珠对着他,像是在流泪。
“白师傅?
您怎么了?”
林淑珍的声音把白瓷拽回现实。
她发现自己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婴儿傀儡的后脑勺被掐出五道深深的印子。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流,刚才那些画面太过真实,周明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它……”白瓷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平稳,“它的关节被人动过手脚。”
她转动傀儡的胳膊,果然在肘部发现道新鲜的裂痕,“有人强行拆开过,还换了里面的机关。”
林淑珍的嘴唇哆嗦着:“是周明吗?
他出事前确实总对着这傀儡发呆,还说什么‘魂器’……魂器?”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淑珍从口袋里掏出张揉皱的纸条,“这是在他仓库里找到的,上面的字我不认识。”
白瓷展开纸条,上面是用朱砂写的符咒,笔画扭曲得像条蛇。
她的目光扫过符咒的瞬间,左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符咒的结尾处,画着半只蝴蝶,和她指尖的红印、周明的玉佩一模一样。
“他还说过别的吗?”
白瓷的声音有些发紧。
“他说……要把古傀儡里的东西取出来,换一大笔钱。”
林淑珍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婴儿傀儡的脸上,“他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离开泉州,再也不碰这些晦气东西了。”
白瓷低头看向怀里的傀儡。
婴儿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琉璃眼珠里映出她的影子,左眼下方的青纹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她突然意识到,刚才在幻境里,周明被塞进的古傀儡,胸口处也有块焦黑的凹陷——和李铁拐傀儡的伤痕如出一辙。
“我帮你修。”
白瓷把傀儡放在工作台上,“但需要三天时间。”
林淑珍千恩万谢地离开时,雨又下了起来。
白瓷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关门前,瞥见对面的墙根下有个黑影——那人戴着斗笠,手里拎着个长条形的布袋,布袋口露出半截暗红色的木头,像是傀儡的胳膊。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婴儿傀儡在工作台上安静地躺着,粉白的脸蛋对着李铁拐的木箱,两尊傀儡之间的空气仿佛在微微震颤。
白瓷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傀儡记仇,也记恩。
你对它好,它就护着你;你害了它,它就缠着你。”
午后,白瓷开始拆解婴儿傀儡。
当她拧开后脑勺的螺丝时,发现里面没有寻常的机关,而是塞着团发黄的麻纸。
展开麻纸的瞬间,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纸上沾着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纸上画着张简易地图,标注着“开元寺西配殿”。
地图右下角有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潦草:“木甲堂的人在找‘镇魂木’,他们知道我藏在哪。”
白瓷的心跳漏了一拍。
镇魂木这个词,她在祖父的日记里见过,后面跟着句被墨水涂掉的话,隐约能看出“傀儡王”三个字。
就在这时,婴儿傀儡的胸腔突然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敲。
白瓷猛地掀开傀儡的衣襟,发现腹中空空如也,只有底部刻着个小小的“周”字,笔画里嵌着些黑色的粉末——凑近闻时,那味道和李铁拐眼眶里的麻丝一模一样。
傍晚时分,白瓷去了趟周明出事的仓库。
那地方在旧码头附近,是栋废弃的三层小楼,墙面上还留着“晋江航运”的褪色字样。
警戒线己经撤了,但门上还贴着封条,边角处被风吹得卷了起来。
她绕到仓库后面,发现有扇窗户的铁栏杆被人掰弯了。
钻进去时,蜘蛛网粘了满身。
仓库里弥漫着霉味和铁锈味,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木箱,其中一个箱子上有个熟悉的符号——和婴儿傀儡腹底的“周”字刻法相同。
墙角的货架倒在地上,金属架上有处明显的撞击痕迹,旁边的水泥地上有摊暗褐色的污渍,边缘己经发黑。
白瓷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污渍,就听见头顶传来“咔哒”声。
她猛地抬头,看见货架顶层的阴影里,放着尊半人高的傀儡。
那傀儡穿着明代铠甲,胸腔处裂着道缝,正是周明死前撬开的那尊古傀儡。
白瓷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搬来木箱垫在脚下,伸手去够那尊傀儡。
指尖碰到铠甲的瞬间,眼前再次炸开画面——碎片西:交易周明把古傀儡装进麻袋,递给个穿西装的男人。
“里面的东西验过了,确实是镇魂木。”
他数着手里的钞票,“说好的价格,少一分都不行。”
西装男人没说话,只指了指麻袋。
周明掀开麻袋口,白瓷看见古傀儡的胸腔里,嵌着块巴掌大的黑木,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碎片五:背叛西装男人突然掏出刀。
周明转身想跑,却被绊倒在地。
他回头时,看见西装男人摘下面具——是张陌生的脸,左眉骨处有道疤痕。
“木甲堂要的东西,你也敢碰?”
男人的刀刺下来时,周明抓起身旁的婴儿傀儡挡了一下,刀刃划在傀儡的后脑勺上,留下道深痕。
碎片六:藏匿周明拖着伤跑回仓库,把镇魂木从铠甲傀儡里挖出来,塞进另一尊傀儡的腹腔。
白瓷看清那尊傀儡的脸时,呼吸骤然停止——那是尊李铁拐傀儡,拐棍上刻着半只蝴蝶。
画面消失时,白瓷差点从木箱上摔下来。
她扶住古傀儡的铠甲,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原来周明藏起来的不是别的,正是李铁拐傀儡里的镇魂木。
而杀死他的人,根本不是木甲堂的,至少不是戴青铜面具的那个。
她低头看向古傀儡的胸腔,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干草散落出来。
但在裂缝的深处,卡着块蓝印花布的碎片——和李铁拐胸腔里的那块能拼合在一起,组成完整的蝴蝶。
就在这时,仓库的铁门突然被推开。
白瓷下意识地躲到货架后面,看见三个穿黑衣服的人走进来,为首的左眉骨有道疤痕。
“仔细搜,”他声音嘶哑,“周明肯定把东***在这附近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白瓷紧紧贴着墙壁,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木偶。
她突然想起婴儿傀儡腹腔里的地图,想起开元寺西配殿——那里离仓库不到一公里。
黑衣人开始检查那尊铠甲傀儡。
其中一个人突然喊道:“头,这傀儡的关节被人动过!”
疤痕脸走过去,伸手去掰傀儡的胳膊,“把它带回堂里,让玄木长老看看。”
白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见自己脚边有根生锈的铁棍,正想伸手去够,突然听见怀里传来细弱的“咔哒”声——是她出门时顺手带在身上的婴儿傀儡,此刻正对着黑衣人转动眼珠。
“谁在那儿?”
疤痕脸猛地回头。
白瓷攥紧婴儿傀儡,转身就往仓库深处跑。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拐进堆放杂物的角落,发现那里有个通风口。
钻进去的瞬间,她听见婴儿傀儡发出清晰的声音,像个真正的孩子在喊:“救我——”通风管道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傀儡的“咔哒”声。
白瓷往前爬了不知多久,首到看见出口的光亮。
她推开铁盖跳下去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开元寺的后墙根下。
雨己经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西配殿的飞檐。
白瓷摸了摸怀里的婴儿傀儡,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这傀儡的重量,这木头的触感,和她小时候那尊歪脑袋小和尚惊人地相似。
她绕到西配殿的后门,发现门虚掩着。
推开门的瞬间,檀香扑面而来。
殿里供奉着些破损的佛像,角落里堆着废弃的幡旗。
白瓷的目光落在供桌底下,那里有个半开的木箱,露出里面的蓝印花布。
她走过去掀开木箱,里面赫然躺着尊李铁拐傀儡——正是她正在修复的那尊。
但此刻它的拐棍是完整的,上面刻着整只展翅的蝴蝶,胸腔处的凹陷里,嵌着块黑木,符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镇魂木。
白瓷的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她伸手去拿的瞬间,李铁拐的眼珠突然转动,看向供桌后面。
白瓷猛地回头,看见个戴青铜面具的人站在阴影里,手里牵着根细丝线,丝线的另一头系着尊断手的傀儡——正是早上林淑珍进门时,她在楼道窗台上看见的那尊。
“你终于来了。”
面具人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白仲山的孙女,果然没让人失望。”
白瓷下意识地后退,怀里的婴儿傀儡突然发烫,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低头看向傀儡的脸,发现它的嘴唇正对着李铁拐傀儡的方向,像是在示意她去拿镇魂木。
“周明偷走的东西,本就该物归原主。”
面具人往前走了一步,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木甲堂的规矩,妄动灵偶者,死。”
白瓷抓起李铁拐傀儡,转身就往外跑。
出门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丝线断裂的声音,以及面具人愤怒的嘶吼:“把镇魂木留下!”
跑回工坊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白瓷把两尊傀儡都放进樟木箱,锁好后,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流血——是刚才抓李铁拐时,被木头刺扎破的,血珠滴在地上,晕开的形状像极了地图上的开元寺。
她瘫坐在地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突然想起林淑珍的婚戒,想起那道新鲜的划痕。
想起周明仓库里的“周”字木箱,想起疤痕脸左眉骨的疤痕。
想起婴儿傀儡在通风管道里的呼救,和李铁拐转动的眼珠。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来:林淑珍知道的,可能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里面传来电流的杂音,夹杂着细弱的哭声,像极了婴儿傀儡的声音。
白瓷握紧手机,听见杂音里藏着句话,清晰得像在耳边:“她在骗你……”电话挂断的瞬间,工坊的门被敲响了。
白瓷抬头看向门口,晨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拉出道细长的影子,像根绷紧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