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置换》第一章：污秽的救赎城市像一块巨大而潮湿的霉菌，在阴沉的天空下蔓延。
霓虹灯的光芒挣扎着穿透雾霭，将街道染上一种病态的、不真实的色彩。陈明行走在其中，
感觉自己像是这块霉菌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斑点，被一种沉重到足以压碎骨骼的负罪感包裹着。
林涛的名字像一个无法愈合的溃疡，日日夜夜在他的脑海里溃烂。三个月了，自从那个雨夜，
自从那场因为他的鲁莽和固执而引发的车祸，林涛——他最好的朋友，就像被城市吞噬一样，
消失在了冰冷的沥青路上，而陈明，这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肇事者，却仅仅受了点轻伤。
记忆的碎片如同玻璃渣，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林涛最后看他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怨恨，
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在问：“陈明，为什么？”就是这种惊愕，
比任何诅咒都更让陈明痛苦。他宁愿林涛在最后一刻痛骂他，那样或许还能减轻一丝负罪感。
但沒有，只有无声的惊愕，和随后蔓延开的、死寂般的黑暗。他试过一切方法。
心理医生的安慰苍白无力，家人的关怀隔靴搔痒，
酒精只能带来短暂的麻木和更汹涌的悔恨浪潮。他无法工作，无法入睡，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林涛死了，而你，还活着。你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生命。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份悔恨彻底压垮，考虑着用最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时，
他在一个充斥着垃圾邮件和匿名论坛的阴暗网络角落里，瞥见了一个模糊的传闻。
“涤所The Cleansing”。
一个名字听起来像高端洗衣店或者禅修中心的地方。传闻说，
那里提供一种特殊的服务——情感置换。
你可以用你生命中最为沉重、不堪负荷的悔恨或痛苦，
去交换陌生人一件微不足道、轻如鸿毛的遗憾。起初，陈明嗤之以鼻。
这听起来太像都市传说或者骗局了。但绝望是一种强大的腐蚀剂，它能瓦解人的理性，
让人心甘情愿地去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通往更深的地狱。
经过几周近乎偏执的搜寻，他终于通过一系列加密信息和中间人，获得了一个地址。
那是在城市最破败、几乎被遗忘的旧工业区，一栋摇摇欲坠的大楼底层，门口没有任何标识，
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此刻，他就站在这扇铁门前。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味。他的手心全是汗，
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进去，可能万劫不复；不进去，他立刻就会崩溃。最终，
对解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推开了那扇铁门。
门内与门外的破败截然不同。空间不大，灯光是冰冷的白色，照得一切纤毫毕现。
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某种光滑的、毫无特征的白色材料，
给人一种置身于无菌实验室或停尸房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掩盖了所有人类的气息。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同样毫无特色的灰色西装的男人坐在一张白色的桌子后面。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到几乎无法被记住，只有那双眼睛，异常平静，
甚至可以说是空洞，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陈明先生？”男人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
像机器播报。“请坐。我是涤所的顾问，你可以叫我K。”陈明僵硬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K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们了解你的情况。
你携带了一份……相当有分量的‘负担’。关于林涛先生的意外。
”听到林涛的名字从这个陌生人口中说出，陈明浑身一颤，
一种被剥光暴露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你们……真的能帮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涤所提供的服务，是置换，而非消除。”K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背诵说明书，
你那份沉重的悔恨——包括与之相关的核心记忆和情感负荷——从你的灵魂载体中提取出来，
同时，为你植入一件经过筛选的、轻度遗憾的情感模块。置换完成后，
你将不再受原有悔恨的折磨。”“代价是什么？”陈明不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尤其是这种匪夷所思的服务。“代价就是，你失去了那份悔恨，
以及它在你人格中留下的一切痕迹。”K解释道，“它会变成一个空洞，
由换来的轻遗憾填补。此外，一次性服务费用，是你目前资产的百分之八十。
”百分之八十的资产！这几乎是抢劫。但陈明已经不在乎钱了。
他在乎的是那个“失去一切痕迹”的说法。“你的意思是……我会忘记林涛？
”他感到一阵恐慌。“不完全是。”K微微摇头，“你会记得林涛这个人，记得你们是朋友，
记得他死于车祸。但这些记忆将变成……纯粹的、枯燥的事实，
就像阅读一份与你无关的档案。
附着其上的痛苦、自责、爱、友情……所有这些情感色彩都会被剥离。
你将能够‘认知’到这件事，但不再‘感受’到它。”忘记痛苦，但保留记忆的空壳？
这听起来……几乎是完美的解决方案。陈明渴望的正是停止感受那噬骨的痛苦。
至于失去情感联系？如果那份联系带来的只有折磨，失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理性的警告声在他脑中微弱地响着，但很快就被对解脱的强烈渴望淹没了。“我……我愿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K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表情，像是……怜悯？
又或是嘲讽？稍纵即逝，快得让陈明以为是错觉。“很好。请签署这份协议。
”K推过来一个薄薄的电子屏，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条款。陈明看都没看，
手指颤抖着在底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他被带入另一个更加空旷的房间。
房间中央只有一张类似牙科手术椅的白色躺椅。K示意他躺下。
当他的头靠在冰冷的头枕上时，上方一个复杂的、布满细小灯点和探针的环形装置缓缓降下，
笼罩住他的头部。“过程会有一些……异样感。请放松。”K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陈明闭上了眼睛。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响起，随后，他感到的不是疼痛，
而是一种奇特的抽离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大脑深处，从他的心脏核心，
被一丝丝地抽走。他“看”到了林涛的脸，那个雨夜，刺眼的车灯，
尖锐的刹车声……但这些影像和声音正在迅速褪色，变得模糊、遥远，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与之相伴的，是那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自责、绝望，
也像退潮般迅速消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一个背负了千斤重担的人，
突然卸下了所有负担。不知过了多久，嗡鸣声停止了。环形装置升了上去。
K的声音再次响起：“结束了。陈先生，感觉如何？”陈明缓缓睁开眼。
世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他内心却翻天覆地。他坐起身，尝试去回想林涛，回想那场车祸。
记忆还在，但正如K所描述的，它们变成了冰冷的事实陈述。“林涛，我的朋友，
死于一场车祸。”——仅此而已。没有心痛，没有窒息感，
没有那熟悉的、几乎要呕吐的负罪感。一种巨大的、近乎狂喜的轻松感淹没了他。他自由了！
他终于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了！“我……我感觉很好。”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但脸上是无法抑制的解脱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好。”K平静地看着他，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恭喜你重获新生。费用会自动从你账户划扣。
你可以离开了。”陈明几乎是逃离了那个白色的房间，逃离了那栋破败的大楼。
重新呼吸到外面污浊的空气，他卻觉得那是自由的芬芳。阳光穿透云层，
在他眼中也变得明媚起来。他成功了。他用那份几乎杀死他的悔恨，交换来了新生。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一个没有林涛的幽灵纠缠的生活。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
或者说，此刻被狂喜蒙蔽的他，根本无暇去注意，在他灵魂深处被抽走那份沉重悔恨的地方，
留下的并不仅仅是空洞。一些细微的、陌生的、如同种子般的东西，已经被悄然埋下。而K，
站在涤所冰冷的白色房间里，透过监控看着陈明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不再是怜悯或嘲讽，而是一种……类似于农夫看着播种后的土地般的、充满期待的表情。
第二章：空洞的回响接下来的几天，陈明的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平静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轨道。
他回到了久违的公司，处理积压的工作。面对同事或关切或探究的目光，
他能坦然地说出“我没事，谢谢关心”，而内心毫无波澜。
他甚至开始整理林涛的遗物——这些曾经他连看一眼都会崩溃的东西，
现在在他手中只是普通的物品。一件外套，几本书，
一个旧手机……它们不再能唤起任何强烈的情绪。他以为自己会感到悲伤，
为这份逝去的友谊感到惋惜，但沒有。他只是平静地将它们打包，寄给了林涛的父母。
在电话里，他向两位老人表达慰问，语气得体而疏离，就像在完成一项社会义务。
挂掉电话后，他没有任何不适，反而为自己能如此“正常”而感到一丝满意。这种正常，
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渐渐地，一种新的、怪异的感觉开始滋生。那不是痛苦，也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空洞感。就像一间被彻底清空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却也失去了所有生活的气息。他不再为林涛的死痛苦，但与此同时，他发现，
自己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曾经热爱的电影、音乐，现在看起来索然无味。与朋友聚会，
他能够谈笑风生，但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在扮演一个叫“陈明”的角色，
内心没有任何真实的共鸣。他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路上看到交通事故，
他会理智地分析责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感到心惊肉跳。新闻里报道悲剧，
他也能平静地浏览，内心掀不起一丝涟漪。起初，他将这种状态理解为“成熟”和“冷静”，
是摆脱情绪困扰后的必然结果。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这种冷漠不仅仅针对外界，
也针对他自己。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对生活的期待，都变得模糊而无力。
仿佛驱动他人格的那台引擎，被抽走了最关键的核心部件，虽然还能勉强运转，
却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和热情。林涛这个名字，彻底变成了一个符号。有时，
他会刻意去回想他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大学里的彻夜长谈，
工作后的互相扶持……但那些记忆像是褪色的老照片，只有图像，没有温度。他记得事件，
却感受不到当时的情感。友情、快乐、羁绊……这些词变得抽象而遥远。
他就像一个人格上的残缺者。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家，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突然，
毫无征兆地，一种强烈的情绪攫住了他。那是一种尖锐的、孩子气的懊恼和失望。
视线瞬间变化，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矮小的个子，
正仰头看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卡通图像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着“票已售罄”的字样。
耳边是电影院嘈杂的人声，还有身边母亲略带歉意的声音：“宝贝，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下一场要等好久……”“我错过了！我期待了好久的动画电影！
”一个陌生的、带着哭腔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尖叫。强烈的失落感像针一样刺穿着他的心脏，
甚至让他有想跺脚哭喊的冲动。这感觉来得极其迅猛，持续了大概十几秒，
然后又像潮水般退去。陈明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坐在自家的电脑前，四周安静无声。
他大汗淋漓，心脏狂跳，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刚才那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