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承了姑婆的乡间古宅,她在遗嘱中用红笔特别强调:绝对不要打开阁楼的旧皮箱。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嗤之以鼻,当晚就撬开了皮箱上的铜锁。
箱子里只有一本泛黄的日记,记录着姑婆年轻时与一个叫“阿绣”的女子的通信。最后一页,
姑婆用颤抖的笔迹写道:“她来了,她穿着红嫁衣来了……”合上日记,
我听见阁楼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绣花鞋在轻轻走动。
---雨点开始敲打窗玻璃的时候,我刚把最后一个纸箱拖进客厅。这座姑婆留下的老宅子,
终于在我跋涉了数百公里后,成了我暂时的容身之所。城市里的喧嚣和那些烂摊子,
仿佛都被隔绝在了层叠的远山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夏雨之外。宅子很旧了,
是那种典型的南方穿斗式木结构建筑,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木头和灰尘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姑婆是个孤僻的老人,
我印象里只在她十分年幼时见过她寥寥几面,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以至于收到律师信,
得知我是她唯一指定的遗产继承人时,我愣了半天神。手续办得出奇顺利,除了遗嘱末尾,
那行用暗红色墨水写下的、格外扎眼的附加条款:“宅中一切皆可动用,
唯阁楼东角之旧皮箱,万勿开启。切记,切记。”红色的字迹,力透纸背,
甚至带着一种仓促的惊惶,与前面公证员打出的冷静工整的黑色条款格格不入。
律师当时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解释这是立嘱人清醒时的特别强调,具有法律效力,
但建议我尊重逝者意愿。我当然会“尊重”。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
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对这种故弄玄虚的警告向来嗤之以鼻。
大概又是老一辈那些迷信的忌讳吧,比如箱子里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旧情书,
或者压箱底的晦气物件。我撇撇嘴,当时就把这条嘱咐抛在了脑后。此刻,
站在这空旷、昏暗的老宅客厅里,听着屋檐下越来越密的雨声,那份被刻意压下的好奇心,
却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起来。阁楼……旧皮箱……我抬头望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楼梯扶手积了厚厚一层灰,踩上去肯定会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阁楼的入口,
应该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演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才下午三四点光景,屋里却已如同黄昏。我翻出行李箱里的强光手电筒,
决定上去看看。倒不是真指望发现什么宝藏,主要是想确认一下这老宅的结构是否安全,
毕竟未来一段时间我得住在这里。嗯,至少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楼梯果然如预料中一样,
每踏一步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在空荡的房子里回荡,格外刺耳。二楼更加阴暗,
走廊两侧的房间门都紧闭着,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些。走廊尽头,一扇低矮的木门虚掩着,
上面挂着一把老式的铁锁,但锁扣却是开的,仿佛有人刚进去过。
心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异样,但很快被归咎于风声和自己的心理作用。我推开门,
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旧书籍的沉闷味道。
阁楼很低矮,我得微微低头才能站直。手电光柱扫过,光线仿佛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一部分。
的旧物:缺了腿的桌椅、捆扎起来的旧报纸、一口笨重的樟木箱子……而在最东面的角落里,
借着光束,我看到了它。那是一只老式的皮质行李箱,暗褐色,边角有磨损的痕迹,
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考究。箱子上着一把黄铜锁,锁身已经有些氧化发黑,
但看起来依然牢固。它就静静地待在那里,与周遭的杂乱格格不入,
透着一股莫名的孤寂和……等待。姑婆红笔写下的警告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但此刻,
这警告更像是一种挑衅。里面到底是什么?金银细软?家族秘史?
还是真的只是老人无谓的恐惧?我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着那把铜锁。
锁是很老式的那种结构,对我这个业余喜欢鼓捣些小机械的人来说,撬开它并非难事。
我从钥匙串上找出一根细长的多功能撬棍,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空气,
将撬棍尖端抵进了锁芯。寂静的阁楼里,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
以及金属刮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我的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加速,手下动作却不停。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了。那一瞬间,我似乎感到有一缕极细微的风,不知从何处钻出,
拂过我的后颈,凉飕飕的。我猛地回头,手电光扫向身后,只有堆积的杂物和舞动的尘埃。
是心理作用,一定是。转回头,我定了定神,伸手捏住铜锁,将它从搭扣上取了下来。
手指触碰到皮箱冰冷的提手,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掀开了箱盖。没有金光闪闪,
没有诡异光芒,甚至没有预想中扑鼻的恶臭。箱子里空空荡荡,只在最底下,
平整地放着一本笔记本。封面是暗蓝色的硬纸板,已经严重褪色,边角卷曲,没有任何字样。
就这?我几乎要失笑出声。费这么大劲,搞得神秘兮兮,就为了这么一本破本子?
我拿起日记,触手是一种干燥脆弱的质感,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箱子里再无一物。
带着一丝失望和更多的好奇,我拿着日记本走下阁楼,回到一楼客厅。雨还在下,
天色几乎全黑。我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旧煤油灯——老宅电路老化,还没来得及检修,
今晚只能靠这个了。在跳动的昏黄灯火下,我翻开了日记本的扉页。
里面是姑婆年轻时的笔迹,用钢笔书写,墨水是蓝黑色的,字迹清秀工整。
这似乎不是一本严格的日记,更像是一本通信录,或者交往记录,
主角是一个叫做“阿绣”的女子。“民国三十六年,春,初遇阿绣于镇外梨花园。
彼时落英缤纷,伊人素衣而立,恍若仙子……”开篇的文字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文绉绉气息,
记录着姑婆日记里自称“慧贞”与这位阿绣的相识、交往。她们一起赏花、刺绣、读诗,
似乎是极为要好的手帕交。阿绣被描述成一位温柔娴静、颇具才情的女子,但字里行间,
又隐隐透露出她的身世似乎有些坎坷,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忧郁。我一页页地翻下去,
煤油灯的光晕在泛黄的纸页上摇曳。大多是些琐碎的日常,两个年轻女子之间的情谊,
在动荡的年代里显得尤为珍贵。但渐渐地,笔调开始有了变化。
记载中开始出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比如,阿绣似乎格外喜欢红色,尤其是正红色。
她绣的鸳鸯是红的,手帕是红的,甚至有一次,她笑着对慧贞说,若能穿上最美的红嫁衣,
便是立刻死了也甘心。慧贞在日记里写,当时只觉是戏言,还嗔怪她胡言乱语。又比如,
阿绣偶尔会流露出对一些古老禁忌的了解,一些乡野怪谈,她似乎既害怕又迷恋。
她曾告诉慧贞,有些执念太深的人,死后会留着最后一口气,徘徊不去。她还说,
女子若在婚前含怨而死,那一身怨气,最容易染红嫁衣。日记的时间线有些跳跃,
中间似乎有空缺。再往后,笔迹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内容也愈发压抑。
隐约提到阿绣的家人似乎要强迫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她与慧贞的见面次数变少,
每次见面,阿绣都更加沉默寡言,眼神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决绝。“……阿绣今日又来,
形销骨立,握住我的手,冷得像冰。她说她怕,说她不想那样嫁过去。我劝她,
她却只是摇头,眼神空空洞洞的。我总觉得,她像是在筹划着什么……”看到这里,
我的心跳不知不觉间加快了。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
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盏孤灯和我手中这本沉重压抑的日记。
那种故弄玄虚的不屑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逐渐拉入一个悲剧故事的沉溺感。
我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的笔迹,
与我之前在遗嘱上看到的红色笔迹一模一样!扭曲、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下来,
墨水洇开,显得狰狞而恐怖:“她来了!她真的来了!穿着那身红嫁衣!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在外面……在楼梯上……她来了……阿绣……对不起……对不起……”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
纸页上甚至有几个模糊的、像是水滴晕开的痕迹,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不再是一个尘封的故事,
这颤抖的笔迹里透出的极致恐惧,跨越了数十年的时光,狠狠地撞进了我的心里!
我猛地合上日记,胸口剧烈起伏。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不,
不是完全安静。一种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下来。嗒…嗒…嗒…很轻,
很慢,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像是……像是有人踮着脚尖,穿着那种硬底绣花鞋,
在木地板上轻轻走动。声音的来源,正是阁楼。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全身的肌肉僵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我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耳朵极力地捕捉着那细微的声响。脚步声很轻,却很清晰,在死寂的夜里,一下,一下,
敲打在我的心脏上。它似乎在阁楼上徘徊,从东头走到西头,又走回来。偶尔还会停顿一下,
像是在寻找什么。是老鼠?还是老房子木头热胀冷缩发出的声音?我拼命地用理智寻找解释。
对,一定是这样!雨停了,木头结构放松,发出类似脚步声的声响。很合理!可是,
那脚步声的节奏,那种踮着脚尖的、小心翼翼的步态,怎么听都不像是自然现象。而且,
它正在移动,非常明确地沿着某种路径在移动。就在这时,脚步声停了。
停在了大概……阁楼入口下方对应的位置?也就是我头顶正上方。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一种轻微的、摩擦的“吱呀”声。是那扇通往阁楼的矮门……被推开的声音。它来了!
它下来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手忙脚乱地抓过桌上的强光手电,拧亮,光束颤抖地指向客厅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楼梯上方一片漆黑,像是一个能吞噬光线的洞口。那“吱呀”声之后,是短暂的寂静。随即,
那“嗒…嗒…嗒…”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在阁楼了。它就在二楼的走廊上。
并且,正在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楼梯口。我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强光手电,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光束像一根颤抖的柱子,钉在楼梯顶端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几乎要盖过那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空灵的声响。每一步,
都仿佛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了,它正在下楼。最先进入光柱范围的,是一双鞋。
一双鲜艳的、正红色的绣花鞋。鞋头尖尖,鞋面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
在强光照射下,红得刺眼,金灿夺目。鞋子很小,是旧时代裹足女子常见的尺寸。
它们出现在楼梯顶端,然后,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向下移动。我看不到脚踝以上的部分,
视线被楼梯的坡度挡住。但仅仅是这双移动的红绣鞋,就足以让我魂飞魄散。这绝不是幻觉!
不是老鼠!不是木头伸缩!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带着明确恶意的存在!我想尖叫,
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逃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
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红绣鞋,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
它走得很慢,似乎并不急于靠近我,更像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展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空气中,那股阁楼里的陈旧霉味似乎变得更加浓郁,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香气,
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脂粉味道。终于,那双鞋踏上了一楼的地板。脚步声停了。
手电光柱向上移动,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要看清它的全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曳地的裙摆。同样是大红的颜色,绸缎质地,
即使在煤油灯和手电光混杂的昏暗光线下,也流淌着一种诡异的光泽。
裙摆上用更深的红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团锦簇,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艳丽。
光柱继续上移,看到了纤细的腰身,胸前精美的盘扣,宽大的袖口……最后,
定格在那张脸上。没有脸。或者说,我看不清它的脸。它的头上盖着一块同样鲜红的盖头,
四角坠着流苏,将面容彻底遮蔽。盖头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楼梯口,离我大约五六米远。一身完整的、无比刺眼的红嫁衣,
像一团凝固的血液,矗立在昏暗中。没有风,但嫁衣的袖口和裙摆,
却似乎在极其轻微地飘动。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衣领。然后,它动了。
它没有走向我,而是微微转向了客厅的另一侧,那边通往厨房和后门。它又开始移动,
嗒…嗒…嗒…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它像是在巡视这个空间,步伐缓慢而僵硬,
如同一个被牵线的木偶。它经过墙壁,经过那些蒙尘的家具,经过我刚刚搬进来的纸箱。
它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变得冰冷粘稠。我趁着它移动、背对着我的短暂瞬间,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几近瘫痪的恐惧。跑!必须离开这里!我猛地转身,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大门。老宅的大门是厚重的木门,门上着门闩。
我颤抖着双手去拉那根粗大的木门闩,却发现它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怎么可能?
我进来的时候明明很顺畅!我使出吃奶的力气,门闩依旧牢牢地卡在槽里。我又去拧门把手,
同样是徒劳。大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面封死了。绝望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我回头望去,那个红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客厅的尽头,正在缓缓转过身来。
那块低垂的红盖头,仿佛正无声地对准了我的方向。它发现我想逃了。
嗒…嗒…嗒…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目标明确,直直地向我而来!我被逼到了绝路,
背靠着冰冷坚固的大门,退无可退。手电筒的光柱剧烈地颤抖着,
打在它那身红得滴血的嫁衣上。那冰冷的、带着陈旧脂粉气的寒意,越来越近。情急之下,
我的目光扫到了客厅角落的楼梯下方,那里有一个狭窄的储藏室,门虚掩着。
那是唯一可能藏身的地方了!我顾不上多想,猛地朝那边冲去。
就在那红色身影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我侧身挤进了储藏室,反手将门猛地拉上!黑暗中,
我听到“咔”一声轻响,门上似乎有一个简陋的插销。我摸索着,将插销推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咚”的一声闷响,门外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薄薄的木板上。
我背靠着堆满杂物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储藏室里空间逼仄,
充满了樟脑和灰尘的味道。门外,一片死寂。它……走了吗?我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门板,
仔细倾听。什么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极度疲劳加上看了那本诡异的日记产生的臆想?
我试着安慰自己,或许真的只是精神紧张……就在这时,嗒…嗒…嗒…脚步声,
再一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它不是远离。它就在储藏室的门外来来回回地踱步。缓慢,
耐心,仿佛一个守候着猎物的猎人。那声音近在咫尺,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双红绣鞋在门外地板上摩擦的样子。踱步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又停了。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
轻轻地刮擦着门板。嘶啦……嘶啦……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钻心的寒意,
一下下刮在我的耳膜上,也刮在我的心脏上。它不是在粗暴地撞门,
而是用一种更折磨人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它的耐心,以及它的……势在必得。
刮擦声持续着,不紧不慢。然后,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开始透过薄薄的门板,
丝丝缕缕地渗入储藏室。温度仿佛在急剧下降。我知道,它就在外面。它知道我在里面。
我们之间,只隔着这扇不堪一击的木门。而夜,还很长。刮擦声停了。
那冰冷的、带着腐朽甜香的寒意,却依旧浓稠地包裹着储藏室薄薄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