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晴蜷缩在铁笼角落,生锈的铁条硌得她后颈生疼,每一次颠簸都让铁笼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她不知道这样的黑暗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三天,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不断重复的震动和寒冷。
铁笼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铁锈的腥气、孩子们身上的汗味,还有角落里那泡没人敢承认的尿骚味。
五个孩子挤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彼此的体温成了唯一的慰藉。
沈之晴左边是那个襁褓里的小女婴,她总是闭着眼睛,偶尔发出几声细弱的啼哭,像只受伤的小猫。
右边是石头,他身上有股尘土味,像是从哪个田埂里钻出来的。
突然,头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昏黄的灯泡晃了晃,微弱的光线瞬间填满了车厢。
沈之晴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
铁笼是用粗笨的角铁焊成的,焊点处的铁锈像干涸的血痂,有些地方己经锈穿了洞,露出里面暗沉的金属。
笼子外的车厢壁上布满了凹痕,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角落里堆着几个破麻袋,不知道装着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其他孩子脸上。
那个最大的男孩坐在对面,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
光线亮起时,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恐,瞳孔缩成了小小的圆点,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小兽。
看清是灯光后,他又迅速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石头在她右边动了动,他的手悄悄伸过来,掌心摊开,里面躺着半块干硬的馒头。
馒头呈灰黄色,边缘己经开裂,上面还沾着几粒沙砾。
“我藏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沙哑,像是怕被谁听见。
沈之晴看着那半块馒头,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早上被抓时,母亲正把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塞进她手里,馒头上还冒着热气,带着甜丝丝的麦香。
她只咬了一口,就被那个穿黑褂子的男人捂住了嘴,母亲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模糊的呜咽。
她接过馒头,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表面,冰凉又坚硬。
试着咬了一小口,馒头渣子立刻卡在了喉咙里,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她用力想咽下去,却怎么也咽不动,反而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慢点吃。”
石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瓶,拧开盖子递过来,“还有点水。”
瓶口积着层灰,沈之晴倒了一小口在嘴里,水带着股铁锈味,却让喉咙里的刺痛缓解了些。
她把水慢慢咽下去,感觉那股凉意顺着食道滑进胃里,空落落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你叫什么名字?”
她小声问石头。
灯光下,她看清了他的脸——黑瘦的脸颊上有块浅褐色的胎记,像片小小的树叶,眼睛很大,睫毛又黑又密。
“石头。”
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我娘说我命硬,像石头一样摔不坏。”
他顿了顿,又问,“你呢?”
“沈之晴。”
“之晴……”石头念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味道,“真好听,像书上的名字。”
就在这时,灯泡又“滋啦”响了一声,光线开始闪烁,最后“啪”地灭了。
车厢重新陷入黑暗,比刚才更浓的黑暗仿佛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一切。
沈之晴屏住呼吸,听着身边孩子们的呼吸声。
那个最大的男孩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很快又停住了,像是在极力忍耐。
襁褓里的女婴又开始哭,声音细细的,带着股让人揪心的委屈。
“她好像饿了。”
沈之晴轻声说。
“没办法,”石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只有那半块馒头了。”
黑暗中,沈之晴摸索着找到女婴的小手,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像片羽毛。
女婴的哭声停了,大概是感觉到了温暖,小手动了动,抓住了她的手指。
车厢外突然闪过一点昏黄的光,像颗垂死的星星。
沈之晴立刻凑近铁笼的缝隙,往外看去。
那是一盏马灯,挂在某个路边的棚子上,随着车的移动,很快就消失了。
但紧接着,又有几点光闪过,像是村庄里的灯火。
“看,星星。”
她小声说,眼睛紧紧盯着窗外。
石头也凑了过来,“那不是星星,是灯。”
“我娘说,迷路的时候就看星星,它们会指回家的路。”
沈之晴的声音有点发颤,“这些灯跑得太快了,像要故意甩开我。”
她开始数那些闪过的光点,一个,两个,三个……它们有的亮,有的暗,有的持续了很久,有的一闪就不见了。
她努力记住它们的样子,像是在收集回家的路标。
可车开得太快,那些光点总是不等她看清楚,就被甩在了后面。
“我们会回家吗?”
她问石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盼。
身边的男孩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沈之晴才感觉到他的肩膀在轻轻抽动,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他没回答,可那哭声己经说明了一切。
沈之晴的心沉了下去,像坠了块石头。
她重新靠回角落,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微光,眼睛渐渐模糊了。
她想起母亲的脸,想起家里那盏昏黄的油灯,想起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夏天的时候,她总爱在树下乘凉,母亲会摇着蒲扇给她讲故事,讲天上的星星,讲远方的城市。
那时候,她以为世界就是院子那么大,永远不会有离别。
可现在,她被关在铁笼里,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
那些闪过的灯火像是母亲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的颠簸渐渐平缓了些,像是驶上了一段平坦的路。
沈之晴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突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惊醒。
铁笼猛地倾斜,孩子们都尖叫起来,彼此挤压着滚到一边。
“怎么了?”
石头的声音里满是惊慌。
没有人回答,车厢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
接着是男人的呵斥声,还有重物落地的闷响。
铁笼里一片混乱,那个最大的男孩紧紧抱着膝盖,身体抖得像筛糠。
女婴被惊醒了,发出响亮的哭声,那哭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凄厉。
沈之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抓住铁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突然,车厢门被猛地拉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
紧接着,一盏马灯被举了进来,灯光扫过铁笼,照亮了孩子们惊恐的脸。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件黑色的短褂,脸上带着道狰狞的刀疤。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扫过笼子里的孩子,最后停在沈之晴身上。
“哭什么哭!”
他低吼一声,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再哭就把你们扔下去喂狗!”
女婴的哭声立刻停了,大概是被吓到了,只剩下小声的抽噎。
刀疤脸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往笼子里倒了些东西。
几颗灰黑色的窝头落在地上,滚到孩子们脚边。
“吃吧,吃完了好赶路。”
他说完,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关上了车门。
车厢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窝头散发的淡淡霉味。
“快吃点吧。”
石头摸索着捡起一个窝头,递了半个给沈之晴,“不然会饿坏的。”
沈之晴接过窝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潮湿的霉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咬了一小口,粗糙的麸皮刺得嗓子生疼,难以下咽。
“我吃不下去。”
她把窝头递还给石头。
“不行,必须吃。”
石头把窝头塞回她手里,“我娘说,不管多苦,都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才有希望……沈之晴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把它刻进心里。
她闭上眼睛,用力咬了一大口窝头,使劲往下咽。
窝头渣子卡在喉咙里,她强忍着咳嗽,慢慢嚼着,感觉那粗糙的食物在胃里慢慢沉淀。
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了,最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偶尔有几颗真正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
沈之晴看着那些星星,它们不像灯火那样会移动,只是静静地挂在天上,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
她想起母亲的话,迷路的时候就看星星,它们会指回家的路。
“石头,你看,那才是真的星星。”
她指着窗外,声音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它们不会跑,一首在那里。”
石头也看向窗外,那些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真好看。”
他轻声说。
“我娘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己的亲人。”
沈之晴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秘密,“我奶奶变成的星星就在东边,最亮的那颗。”
“那我爹娘是不是也变成星星了?”
石头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他们去年被洪水冲走了,再也没回来。”
沈之晴的心揪了一下,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石头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很多茧子,却很温暖。
“也许吧,”她轻声说,“他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
黑暗中,两个孩子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像是在互相汲取力量。
那个最大的男孩不再发抖,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星星,眼睛里渐渐有了点光。
襁褓里的女婴也安静下来,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车厢依旧在颠簸,铁笼依旧在吱呀作响,可孩子们的呼吸渐渐平稳了。
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永恒的光点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像是在说:不要怕,我们会带你回家。
沈之晴把脸贴在冰冷的铁条上,眼睛一首盯着窗外的星星。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家,但她知道,只要看着那些星星,就有希望。
天亮的时候,车厢终于停了下来。
当铁笼的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时,沈之晴下意识地举起手挡住眼睛。
她听到石头在身边小声说:“之晴,你看,前面好像有个村子。”
她放下手,顺着石头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真的有个小小的村庄,炊烟在屋顶上袅袅升起,像条温柔的丝带。
村口的老槐树下,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这边张望。
沈之晴的眼睛突然亮了,她拉着石头的手,大声喊着:“是我娘!
我看到我娘了!”
阳光洒在她脸上,温暖而明亮,像是母亲的怀抱。
那些曾经跑得飞快的星星,原来一首都在,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指引着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