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晴不知道自己在麻袋里待了多久,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颠散了架,每一次货车转弯或者颠簸,她的额头就会撞到麻袋外的硬物,疼得她眼冒金星。
麻袋的布料粗糙,磨得她脸颊发红,脖子后面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痒得难受。
她不敢动,只能蜷缩着身子,把膝盖抱在胸前,像只受惊的小兽。
刚才在汽车后备箱里的汽油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霉味和干草味,还有点像奶奶家地窖里的味道,阴阴冷冷的。
“呜……”身边传来一声细碎的啜泣,很近,就在同一个麻袋里。
沈之晴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除了这声啜泣,周围还能听到其他的声音——有压抑的咳嗽声,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个很小的婴儿在断断续续地哭,哭声细弱得像只快死的小猫。
原来不止她一个。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到麻袋上有个破洞,从破洞里漏进一丝微弱的光,像根细细的银线,照亮了她鼻尖前的一缕灰尘。
借着这点光,她能看到身边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轮廓和她差不多大,应该也是个小孩。
“你是谁?”
沈之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嗓子干得发疼,声音抖得像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叶。
她想起幼儿园里的小伙伴,每次害怕的时候,只要有人说话,就会觉得好一点。
那个身影动了动,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细细的,像根快要断的弦:“我叫石头……我要找我奶奶。”
石头?
沈之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想起家门口的石头狮子,爷爷说那是守护家的神兽。
这个叫石头的男孩,是不是也像石头狮子一样勇敢呢?
可他的声音明明那么害怕。
“我叫沈之晴。”
她小声回答,感觉身边的男孩似乎放松了一点,“我……我要找我妈妈。”
“你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石头问,声音里带着点好奇,暂时忘了哭泣。
沈之晴努力回想母亲的样子:“她有长长的头发,穿白色的裙子,身上有香香的味道……”说到这里,她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还会做草莓蛋糕,上面有红色的奶油。”
“我奶奶会做红薯饼,”石头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向往,“用炭火烤的,外面焦焦的,里面甜甜的……”他的话还没说完,麻袋突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闭嘴!”
一个粗哑的吼声从外面传来,像块石头砸在水面上,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那力道很大,沈之晴感觉自己的后背撞在石头身上,两个人都疼得闷哼了一声,再也不敢说话了。
车厢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婴儿微弱的哭声和货车行驶的“哐当”声。
沈之晴的手在麻袋里摸索着,不小心碰到了一只冰凉的小手,是石头的。
他的手又凉又湿,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石头的手僵了一下,然后也慢慢收紧了手指,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两只小小的手在黑暗中紧紧相握,像两株在狂风里相互依靠的小草。
沈之晴闭上眼睛,努力想回忆起家里的样子。
她记得家里的地板是光滑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响声;记得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画,画着一片蓝色的大海,爸爸说那是他去海边出差时买的;记得她的房间里有个白色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裙子,粉色的、黄色的、带小碎花的……可是,家在哪里呢?
她拼命想记起家里的门牌号码,记起那条街的名字。
母亲带她出门时,总会指着路边的路牌念给她听,可她那时候只顾着看路边的小花和小狗,根本没用心记。
她只记得家附近有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有个湖,夏天的时候,湖面上会开满粉色的荷花。
还有,母亲总在阳台的花盆里种月季,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花开的时候,整个阳台都香喷喷的,蜜蜂会嗡嗡地飞来采蜜。
“我想不起来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粗糙的麻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不记得家在哪里了。”
货车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走了多久。
有时候会停下来,外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和抽烟的“吧嗒”声,有时候还会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然后麻袋会被人翻动几下,像是在检查里面的东西。
每次这时候,沈之晴和石头就会吓得屏住呼吸,紧紧闭着嘴,连心跳声都怕被人听见。
有一次,货车停在一个嘈杂的地方,外面传来叫卖声和汽车喇叭声,像是在集市上。
麻袋的破洞刚好对着车厢的缝隙,沈之晴透过两层缝隙,看到外面有很多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推着自行车,背着大包袱,像幼儿园运动会时那么热闹。
她看到一个穿着碎花裙的阿姨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红红的,亮亮的。
阿姨低头给小女孩擦嘴角的糖渍,动作温柔得像母亲给她擦脸时一样。
沈之晴的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她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我想家……”石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奶奶肯定在找我。”
沈之晴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想起母亲早上出门时的笑容,想起父亲宽厚的手掌摸她头发的感觉,想起家里阳台上盛开的月季花。
那些记忆明明那么清晰,像就在眼前,可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沈之晴这个名字,好像随着那个猩红的下巴一起,被丢在了幼儿园的滑梯旁。
她现在只是麻袋里的一个小孩,和其他陌生的孩子挤在一起,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货车又开动了,颠簸着驶向未知的远方。
沈之晴靠在石头的肩膀上,累得快要睡着。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闻到了月季花香,看到母亲站在阳台上对她笑,阳光落在母亲的头发上,像撒了把金粉。
“妈妈……”她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眼泪再次浸湿了麻袋。
那个刻着家门牌号码的牌子,连同那个温暖的家,好像真的消失在这片无尽的黑暗和颠簸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