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
仔细捋了捋那件洗得有点发白、领口甚至有些微卷的纯棉T恤衫领子,
对着屏幕调整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疲惫和局促的表情,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屏幕里映出的那张脸,堪称“大众脸”的典范,五官平淡得像一碗忘了放盐的白粥,
扔进早高峰的地铁站里,三秒钟绝对如同水滴入海,无影无踪。
那头短发是小区门口“快剪20”流水线下的标准产物,毫无发型可言,只求一个利落。
他按下微信语音键,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点自嘲和沮丧的语调喃喃自语。“强子,
李阿姨介绍的那位小学老师,又……黄了。” 他顿了顿,
仿佛需要积蓄点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人家说,跟我聊了半个下午,感觉……看不到未来。
说我这人,唉,太安于现状,没什么上进心。”语音发送出去后,
他把手机随手扔在旁边那张随着动作发出“吱呀”抗议的二手办公椅上,力道控制得刚好,
既显得烦躁,又不会真把椅子摔散架。他身体向后靠去,椅子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环顾着自己这间位于老旧居民楼角落的“工作室”,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间,
被各种物件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堆成了小山;一串串五颜六色、材质介于塑料和玻璃之间、号称“开光”的水晶或玛瑙手串,
从墙角的挂钩上垂落下来,
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各种造型奇特的树脂车载挂件,
有的是咧嘴大笑的弥勒佛,有的是狰狞的关公,还有写着“防路怒症”的抽象符号,
杂乱地挂在一条绳子上;几尊表情呆滞、涂着金粉的塑料财神像,
在堆满杂物的桌子一角肃立,与周遭的混乱形成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对照。
墙角那几个摞起来的瓦楞纸箱更是碍事,使得本就狭窄的过道只能容人侧身而过。窗外,
是这座城市老城区永不落幕的市井交响乐:大妈们中气十足的家长里短,
牌的哗啦声;孩童尖锐的哭闹和追逐嬉笑;远处马路上传来的、闷闷的汽车鸣笛……这一切,
共同构成了王磊精心选择的“舞台背景”。任谁踏入这个空间,
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在城市边缘挣扎、靠着点不那么“正经”的营生勉强糊口的底层青年形象。
事实上,几乎所有被介绍来相亲的姑娘,以及她们身后的介绍人,在亲眼见过或听过描述后,
都毫无意外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王磊,男,二十九岁,职业:勉强算个个体户,
卖点玄学小玩意儿。介绍人提起他的工作时,往往言辞闪烁,语焉不详。女方一听,
眉头先就皱起了三分。在这“大环境不好”的年月,人人都追求稳定,
谁愿意找个朝不保夕、还带着点“封建迷信”色彩的伴侣呢?但没人知道,
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下面,用来垫平一条矮腿的那几本厚厚的、封面模糊的旧书里,
夹杂着他刚刚签下的、位于市中心顶级楼盘的一套两百平大平层的购房合同,
金额栏里那一长串零,足以晃花绝大多数人的眼。也没人知道,
墙角那几个看起来像是堆积废品的纸箱里,最上面那个其实是空的,
里面静静躺着他那辆保时捷911的车钥匙——他平日出门“工作”或相亲,
代步的是一辆漆面斑驳、电池续航堪忧的破二手电动车。那辆真正的座驾,
只有在深夜里需要去郊区仓库“上货”,或者极少数需要以真实身份处理事务时,
才会从豪华车库里悄然驶出。更没人知道,
他手机上那几个图标设计得土里土气、仿佛停留在智能机早期时代的电商平台和微商后台,
每天进出的流水金额,高得足以让一个小型公司咋舌。短短五年时间,
乘着互联网普及和年轻人中悄然兴起的“玄学热”、“赛博算命”的东风,
王磊靠着贩卖这些成本低廉却直击人心的“精神寄托”,悄无声息地积累了数千万的身家。
他的商业模式简单粗暴,利润率高得可怕。一张成本不过几毛钱的财神贴纸,
贴上“大师加持”的虚名,就能以九块九包邮的价格卖出,月销量轻松突破十万件。
一串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批量采购的、成本不足十元的“转运”水晶手串,
一旦装进烫着“开光证书”的精致盒子,标价两三百元依然不乏问津者,还谢绝还价。
从某个角度说,他是这个普遍焦虑时代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社会的内卷、工作的压力、未来的不确定性,
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将希望寄托于冥冥之中的运气。别人越焦虑,越渴望转运、招财、求姻缘,
他仓库里那些小物件的流转速度就越快。所谓的“大环境不好”,
对他这个贩卖“希望”的商人而言,简直是最好的时代。可偏偏,
这样一个在财富上“乘风破浪”的王磊,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烦恼”:他找不到对象。
或者说,他找不到一个不是因为他的钱,而仅仅是看上他这个人本身的对象。王磊的相亲史,
如果记录下来,简直就是一部花样百出、精彩纷呈的“屌丝”鉴定史,
也是一部他自导自演的微型情景喜剧。他曾心血来潮,约见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女职员,
地点破天荒选在了一家需要提前预约、人均消费四位数的法式西餐厅。
那是他极少数的“高调”时刻。本意是想试探一下,在相对奢华的环境下,
对方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他甚至还特意穿了一件某奢侈品牌的休闲款西装,
只是故意买大了一号,使得剪裁合体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晃荡,
营造出一种“不合身”的观感。结果,晚餐刚开始不久,
女方的话题就从对他“这身西装挺特别”的委婉评价,迅速滑向了“现在经济下行,
金融业也不好干,坏账率攀升,业绩压力巨大”的倾诉。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
以及对王磊“真实实力”的隐晦打探和评估。王磊心中暗笑,立马熟练地切换至苦情模式。
他先是称赞对方职业稳定,令人羡慕,然后开始唉声叹气,诉说自己的“小生意”如何难做,
如何面临电商巨头的挤压,仓库里如何积压了大量库存,资金周转如何困难,
甚至暗示差点连这顿饭钱都凑不齐。他演得投入,眼神真挚,语气恳切。那顿饭的最后,
女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面无表情地提出AA制,然后拎着包快步离开,
连背影都透着“浪费时间”的懊恼。他也见过一位自称是自由撰稿人的文艺女青年。
见面地点选在了一家飘着咖啡香、放着轻柔爵士乐的书店咖啡馆。
对方从存在主义哲学家尼采聊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从冰岛的极光谈到西藏的转山,
满口的“诗和远方”、“灵魂栖息地”。王磊则配合地表现出适当的崇拜和深深的茫然,
在对方谈到“寻找灵魂共鸣”时,他适时地、带着点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机,
翻出自己网店里销量最好的那款“桃花运”粉晶手串的图片,诚恳地请教。
“那个……林老师,您见识广,您觉得……像我这样的,请个这个,
能……能帮我找到您说的那种灵魂伴侣吗?”女文青脸上的表情,在短短三秒钟内,
经历了从错愕到怜悯再到无法掩饰的厌恶的高速切换。她端起那杯只喝了一口的拿铁,
勉强维持着礼貌说:“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灵感,得回去写作了。
” 随即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留下王磊一个人对着两杯咖啡,内心笑得捶桌。还有一次,
是家里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的姑娘,性格爽朗,快人快语。两人在商场里的奶茶店坐下,
吸管还没插进去,姑娘就直接发问:“磊哥,我听姨说你主要是网上卖点风水吉祥物?
这行……靠谱吗?一个月能挣多少?够养活自己吗?以后要是成了家,孩子上学、老人看病,
这些开销可不是小数目。”王磊一脸憨厚诚恳,双手一摊:“嗨,混口饭吃呗!这年头,
啥都不好干。我这也就是糊弄一下网上那些求心理安慰的。实在不行了,我就去送外卖,
听说现在勤快点的骑手,一个月努努力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饿不死。”姑娘听了,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颇为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你挺实在的。
不过……咱俩可能对未来的规划不太一样。那什么,这奶茶我请了!”说完,
利落地扫码结了自己那杯奶茶的钱,潇洒地挥挥手走了。每一次相亲失败,
王磊在介绍人或好友强子面前,总是表现得唉声叹气,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但一旦回到他那间混乱却安全的小工作室,关上门,
他常常会对着那面伪装的墙壁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嵌入式保险柜乐不可支,
甚至还会回味对方得知他“窘境”时的表情变化,觉得比看一场喜剧电影还有趣。
他沉浸在这种扮演“弱者”的过程中,
享受着目睹对方因为他的“贫穷”和“不着调”而迅速变脸、急于划清界限的戏剧性场面。
他内心深处,确实渴望一份不掺杂物质因素的、纯粹的感情;但另一方面,
一种恶趣味的、扮猪吃老虎的优越感,也在其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像是一种他对这个功利世界的小小报复,也是一种扭曲的试探。他最好的朋友强子,
是个名副其实的、挣扎在都市生活中的普通青年。强子在一家IT公司做技术支持,
天天为下个月的房贷、孩子的奶粉钱、不断上涨的物价而发愁,
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大环境差得让人活不下去”。每次王磊相亲失败,
两人就会约在附近那个烟火缭绕的路边烧烤摊,就着廉价的烤串和冰镇啤酒“互诉衷肠”。
“磊子,你说说,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强子灌了一大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
愁眉苦脸地说,“现在的女人,一个个都这么现实吗?第一次见面,就跟查户口似的,
房子、车子、票子,一样不能少。感情呢?感觉呢?都特么喂狗了吗?
”王磊撸着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腰子,含含糊糊地应和:“就是,没房没车没稳定工作,
难道就不配拥有爱情了呗?”然而,
他心底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老子车库里的车够开个小规模车展,
房产证摞起来能当扑克牌打,可有什么用?这些姑娘,连耐心等我亮出底牌的工夫都没有。
“唉,没法整了,大环境不好啊!”强子第N次发出这句标志性的感慨,
仿佛这是一切烦恼的终极答案。每到这时,王磊就会眯起眼睛,
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真诚、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欠揍表情,慢悠悠地,
用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口气说:“大环境不好?我咋没感觉呢?我觉得……还行啊。你看,
今天光是‘财神到’贴纸就又卖出去一百多张,净赚好几百呢,够咱俩吃好几顿烧烤了。
”强子总是用看失心疯一样的眼神瞟他一眼,然后重重地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同情和佩服。
“兄弟!我是真服了你了!这心态,杠杠的!苦中作乐第一人!来,走一个!”两人碰杯,
王磊将杯中那点苦涩的廉价啤酒一饮而尽,心里却品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复杂的甜味。
转机发生在一个闷热的、空气里能拧出水来的夏日午后。
一场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袭击了城市。王磊刚从一个高端文创园里出来。
他此行是去谈一笔“大生意”——其实是想把自己批发的那些树脂车载挂件,
换个更有“设计感”和“故事性”的包装,塞进园区里一家以格调著称的书店里销售,
这样溢价至少能翻上十倍。他依旧蹬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破电动车,
身上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战袍”——某次大型电商峰会发的免费文化衫,纯黑色,
后背印着两个硕大的白色字体“奋斗!”,还有一个抽象的握拳手臂图案。谈判过程不顺利,
书店经理对他的产品兴趣缺缺,认为风格不符。王磊倒也没太在意,
这类尝试本就是有一搭没一搭。他推着电动车走出园区大楼的屋檐,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他赶紧缩回屋檐下,看着眼前密不透风的雨幕,
心里琢磨着是冒雨骑回去反正电动车不怕淋,但他自己会变成落汤鸡,
还是难得奢侈一把,掏出手机叫个网约车。就在他犹豫的当口,旁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带着明显的焦急:“哎呀,这下惨了!怎么下这么大!”王磊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抱着一摞厚厚的、用牛皮纸包好的画稿,正望着瓢泼大雨愁眉不展。
她看起来和园区里那些妆容精致、衣着干练的白领很不一样,
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脸上素面朝天,
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反而衬得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很大,瞳仁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