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跺了跺脚,棉靴底的泥块簌簌掉在青石板上。
背篓却稳得像生了根,山葱的绿尖从油布里探出来,沾着的雪粒在灯笼下闪着微光。
供销社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默抱着一摞账本探出头,领口的蓝布衫被穿堂风掀起角。
他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见她站在檐下,红薯“啪”地掉在地上,惊得他蹲身去捡,发顶翘起的呆毛跟着颤了颤:“青竹?”
林青竹张了张嘴,呼出的白气裹着冰碴子。
她低头看自己——棉袄袖口结着冰壳,裤脚往下滴着水,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陈默己经跑回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条灰布毛巾,还带着灶膛的余温:“老赵还没到,你先烤烤。”
他把毛巾往她怀里塞,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
林青竹摇头,背篓带子在肩上勒得更紧了些。
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狼狈:头发乱得像鸟窝,脸上的泥被雪水冲成两道黑道。
可背篓里的山货不能乱——那是王奶奶的川贝粉,是小石头的糖块,是灶台上空了半个月的盐罐子。
她把背篓轻轻放在柜台前,油布掀开的瞬间,松针的清苦混着菌菇的鲜香“呼”地涌出来。
“早。”
算盘珠子的脆响惊得两人都顿了顿。
赵铁柱拎着黑布包跨进门,皮帽子上的狐狸毛结着霜,鞋跟敲得石板“哒哒”响。
他往火盆边一坐,算盘往柜台一撂,镜片上蒙着层白雾:“先看皮货。”
林青竹解开怀里的兔皮——她贴身焐了半宿,毛面还带着体温,泛着缎子似的光。
赵铁柱捏着兔皮翻来覆去,指甲在皮板上刮出沙沙声,突然“嗯”了一声,指尖点在腋下:“这儿有个破口。”
林青竹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指甲盖大的小刮痕,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她想起昨夜在老林沟趟过的荆棘丛,当时只觉得刺扎得手背疼,没留意兔皮擦到了树杈。
“按规定,二级皮。”
赵铁柱推了推眼镜,算盘珠子“噼啪”响了两声,“压一成价。”
林青竹没说话。
她弯腰打开背篓最底层的油纸包,动作轻得像揭盖碗——松蘑按大小码成三堆,小的留着自家炖汤,大的卖给供销社;山葱根上的泥洗得只剩薄粉,用稻草捆成小把;蕨菜卷尖上还凝着夜露,每根都掐到嫩茎的位置;猴头菇最金贵,她特意垫了松针,菌盖的绒毛上沾着松脂,在火盆前泛着蜜色。
赵铁柱的算盘声停了。
他捏起一根蕨菜,对着光看根部的泥——真的没带大块土,连须根都理得整整齐齐。
又拈起朵猴头菇,松针的清香混着菌子的鲜,在他鼻尖绕了两圈。
“洗得倒干净。”
他嘀咕了句,算盘珠子重新响起来,“兔皮算一级。”
林青竹的睫毛颤了颤。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昨夜在山林里踩断枯枝时还响。
“猴头菇今年收得少。”
赵铁柱突然把算盘往边上一推,从抽屉里摸出包川贝粉,“多加两毛。”
他数出粮票、盐巴,最后把一截蓝布头推到她面前,“给孩子做鞋?”
蓝布头在火盆前泛着幽光,像块浸了水的天空。
林青竹想起小石头露着脚趾的棉鞋,想起他趴在院墙上喊“青竹姐”时冻得通红的鼻尖。
她把东西一件件收进布包,手指碰到川贝粉的纸包时,特意按了按——王奶奶的咳嗽该能缓些了。
“夜里走的?”
陈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林青竹转身,见他正蹲在地上捡刚才掉的红薯,发顶的呆毛还翘着,却抬眼盯着她的靴底——泥里沾着片老林沟特有的红松针,在火光下泛着暗红。
她张了张嘴,喉咙突然发紧。
山风卷着雪粒子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门檐的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落在蓝布头上,像落进山里的星星。
门檐的灯笼在她眼里晃成暖黄的光斑,陈默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轻轻缠上来:“夜里走的?
你走的是老林沟?”
林青竹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落进衣领,后槽牙抵着腮帮——老林沟的红松针还嵌在靴底泥里,他怎么会知道?
抬眼时正撞进陈默眼底的沉色,这才发现他指节捏着张皱巴巴的纸,边角沾着墨渍,是《林区天气简报》。
“倒春寒预警昨夜才发,你进山时还不知道吧。”
陈默把简报推到她面前,指尖扫过“老林沟段积雪过膝”的批注,“今早赵会计说你背篓里有红松针,我猜……”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她手背——裂开的血口结着黑痂,像被山风撕开的树皮。
林青竹慌忙把双手塞进袖管。
她想起昨夜在老林沟,为了绕开雪窝子,整个人贴在倒木上蹭着走,荆棘条刮破手背时,她还笑着对自己说“比去年猎狍子摔的伤口小”。
可此刻被陈默盯着,那点疼突然涨成滚烫的潮水,漫过胸口。
陈默没再说话。
他蹲下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粗布包,重新裹住那包川贝粉。
指腹压过纸包的折痕,比她昨夜捆山葱时还要仔细:“王奶奶的咳嗽得趁热喝,你路上揣怀里。”
布包递过来时带着体温,林青竹接得太急,指节擦过他虎口的薄茧——和她晒山货时磨出的茧子一个纹路。
“青竹,下回……”陈默欲言又止,窗外传来赵铁柱敲铜铃的脆响,“收工了!”
老会计的黑布包己经挎在肩上,皮帽子上的狐狸毛抖落几点雪渣,“小陈锁门,明儿早来对账。”
林青竹背起布包往外走,棉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湿痕。
陈默的声音追着风飘过来:“我、我明儿去村里送盐,顺道帮你带两捆干柴!”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把布包往怀里拢了拢——川贝粉的药香混着陈默身上的旧书纸味,在冷空气里凝成颗小太阳。
回村的山径结着薄冰,林青竹走得很慢。
雪化了一半,露出底下的褐土,像被掀开的旧棉被。
路过老槐树下的碾盘时,王秀兰的声音从篱笆墙里钻出来:“青竹丫头!”
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王秀兰扶着门框,鬓角的白发沾着玉米面糊。
她腿上的棉裤短了截,露出裹着布条的脚踝——上个月帮小石头捡松果时摔的,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快进屋!”
她往旁边让,门框上挂的红辣椒串被风掀起,扫过林青竹的手背,“我那妮子昨儿托货郎捎信,说你给的松蘑炖鸡汤,香得隔壁院都来问!
还夸你采的蕨菜嫩,说比供销社收的强十倍!”
林青竹把川贝粉递过去,纸包还带着她胸口的温度。
王秀兰接的时候手抖,指甲盖泛着青,是咳狠了的模样。
“石头!”
她朝里屋喊,“把你藏的玉米饼拿出来!”
小石头“蹬蹬蹬”跑出来,鼻尖沾着面,举着半块黄澄澄的玉米饼,饼边还留着他的小牙印:“青竹姐吃!
娘说你给我做新棉鞋,我给你劈柴!”
他仰着头,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我昨天试了,斧头能砍断小树枝!”
林青竹蹲下来,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耳尖。
小石头的棉鞋确实破了,大脚趾从鞋尖探出来,沾着草屑。
她想起柜台上那块蓝布头,靛青色在火盆前泛的光,突然就笑了:“等姐把蓝布洗了,给你做双带兔毛边的,保准冻不着。”
小石头欢呼着扑进她怀里,玉米饼蹭得她棉袄前襟都是面渣。
王秀兰抹了把眼角,转身往灶房走:“我煮了热乎的红薯粥,喝一碗再走!”
林青竹没推辞。
她捧着粗瓷碗,看热气模糊了窗纸——窗台上摆着她上个月送的野菊花,干了的花瓣还保持着舒展的模样。
小石头趴在她腿上打盹,小脑袋一颠一颠的,像棵被风刮的狗尾草。
日头偏西时她才回屋。
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串干榛子,是前天下山时捡的,被风刮得“咔嗒”响。
她把蓝布头铺在窗台上,阳光透进来,布纹里的靛青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头,清清淡淡的。
墙角的木柜上,立着个缺了口的陶缸——那是父母留下的,从前装米,现在装山货换来的苞米面。
缸沿刻着道浅痕,是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独自进山,回来时父亲用猎刀划的。
她摸出怀里的刻刀,在旧痕旁添了第二道,刀锋刮过木头的声音,像山林里松针落在雪上。
窗外的溪水突然响了。
林青竹推开门,春雪化尽的山涧正“哗哗”淌着,冰碴子撞在石头上,碎成亮闪闪的星子。
风里飘来松脂的甜香,混着新发芽的草尖味——山,放她回来了。
她转身回屋,目光掠过陶缸和窗台上的盐罐。
陶缸的盖子斜着,露出里面半缸的苞米面,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盐罐的陶罐口沾着白霜,是早上倒盐时撒的。
林青竹伸手去扶缸盖,指腹擦过缸沿的刻痕,突然听见后山的风里,传来陈默的吆喝:“青竹!
我给你送干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