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那团灰影动得更明显了,带着雪粒簌簌往下落。
她蹲下身,戴了三年的棉手套早磨破了指尖,冻得发红的指腹轻轻扒开石缝边的积雪——三枚月牙状的浅爪印,边缘还凝着薄霜,像被谁用细树枝在雪面上勾了三道弯。
“瘦兔。”
她喃喃出声,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前半夜刚打过食。”
这是爹教的。
看爪印深浅能断猎物膘情,深的是肥兔子,压得雪壳子往下陷;浅的像这串,间距短还歪歪扭扭,准是饿了好些天的瘦家伙,体重撑死两斤。
可两斤也得要——供销社收兔皮,一张能换半斤苞米面,够她和王秀兰家生病的老母亲熬三顿稀粥。
她摸出腰间的草绳,草茬子扎得掌心发疼。
今早出门前,她特意把草绳在灶坑里焐过,不然在零下二十度的山风里,绳子能硬得像铁丝。
“陷阱得设在兔子喝水的道上。”
爹的话从记忆里浮出来,“溪水没封死的地儿,草窠子厚的地儿,它们爱去。”
林青竹顺着爪印往山下寻,果然在半坡的溪涧边瞅见片枯草丛。
溪水结着薄冰,冰面下有细流“叮咚”响,像有人拿铜铃轻轻摇。
她猫着腰,把草绳活扣系在根弯曲的桦树枝上——这是爹教的“弹弓扣”,兔子踩中活扣,桦树弹起来,绳子就勒住后腿。
活扣底下撒了几粒去年存的松子,深褐色的松子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混着松油香,能勾得兔子挪不动腿。
“子弹得省着。”
她边压石块固定引线边想,猎枪就挂在背后,铁枪管冰得她后脊梁发颤,“野猪的獠牙能掀翻半人高的石头,熊瞎子一巴掌能拍碎树桩,子弹得留给这些主儿。”
风突然小了些,林青竹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撞着棉袄。
她退到十步外的岩石后,盯着那丛枯草。
松针上的雪粒往下落,“啪嗒”砸在她棉帽上。
等了小半个时辰,日头从云缝里漏出点光,雪地刺得她眯起眼——“咔!”
桦树枝弹起的脆响惊得她一激灵。
她攥紧猎枪,猫着腰蹭到陷阱边。
灰兔正吊在半空,后腿被草绳勒得发红,皮毛倒是没伤着,沾着点草屑,在风里晃悠。
兔子嘴张得老大,却没叫唤——许是冻得说不出声,或者早吓破了胆。
林青竹解下围巾,迅速捂住兔嘴。
那兔子蹬得更凶了,后腿踢得她手背生疼,可她没松手。
“别折腾。”
她对着兔子耳朵轻声说,像哄自家养过的老黄狗,“疼就一会儿。”
骨刀从靴筒里抽出来时,她呵了两口气。
刀刃闪着冷光,贴在兔子脖颈上。
血珠冒出来的瞬间,兔子蹬腿的劲儿松了,温热的血渗进她手套,隔着破洞烫得手背发麻。
她把兔子抱在怀里,像抱着块刚出炉的烤红薯——不过这红薯,能换粮票,能换盐,能换王奶奶喝的止咳药。
剥皮是门手艺。
林青竹蹲在岩石上,骨刀顺着兔子后腿的开口往里推,刀刃贴着皮和肉之间的那层薄膜。
爹说过,“皮是面儿,肉是里子,面儿破了,里子再香也没人要。”
她想起上个月赵铁柱拿烟杆敲着柜台骂人的样儿:“这兔皮刮得跟筛子似的!
少算你两毛!”
两毛够买半块肥皂,够给小石头补双棉鞋。
刀尖挑开前腿时,她的手指己经冻得发木。
她把兔子皮摊在膝盖上,对着光仔细看——没刮痕,没洞眼,毛面油亮亮的,像块灰缎子。
“成。”
她把皮折好塞进背篓,背篓底的兔皮补丁蹭着她手背,软乎乎的,像娘临终前摸她脸的手。
日头偏西时,风又大了。
林青竹收拾好骨刀,正打算往回走,脚边的溪水突然“咔嚓”响了声。
她低头看,冰面裂开道细纹,露出底下清亮的水。
岸边泥地泛着黑,有几点嫩绿从泥里钻出来,针尖大的芽尖,沾着泥星子——是山葱。
她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那芽尖。
凉丝丝的,带着股清冽的辣味儿,像刚剥开的葱白。
山葱要开春才冒头,今年咋这么早?
她抬头看天,云散了些,能瞅见远处的山脊线,雪被晒得软乎乎的,泛着淡蓝色的光。
林青竹把背篓往上提了提,猎枪带勒得肩膀生疼。
可她嘴角往上翘了翘——今儿没白来,兔皮能换粮,山葱...等过些日子化了雪,该能采一筐。
她踩着雪壳子往山下走,靴底“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一地的星星。
林青竹的脚步顿在半寸厚的雪壳子上。
石缝里那抹动静不是风卷的雪粒,倒像有什么活物在蹭着岩缝——她眯起眼,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屈指叩了叩石缝边缘,一块指甲盖大的碎冰“叮”地坠下,惊得那团灰褐影子猛地缩了缩——是株蜷成小拳头的嫩芽,裹着层薄泥,正从石缝里往外钻。
“山葱。”
她蹲下身,冻得发红的指尖轻轻拂去嫩芽上的泥屑。
叶尖沾着点冰碴,被她呵了两口气,立刻透出清亮的绿,像浸在松脂里的翡翠。
爹说过,山葱最金贵,春寒料峭时冒头的嫩苗,供销社收得比秋后老根贵三倍。
她数了数,石缝里挤着五株,泥地往北几步,又有七八个鹅黄的卷尖从腐叶下探出来——是蕨菜,刚破土的“猫爪子”,蜷得像婴儿的拳头。
背篓里的兔皮被她轻轻拨到一边,腾出块干燥的草席。
采山葱得用骨刀挑根,她从靴筒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骨刀,刀尖贴着泥面斜***去,手腕轻轻一挑,带着寸把长白根的山葱就离了土。
嫩芽在她掌心颤巍巍的,像沾着晨露的翡翠簪。
“二十株够换半瓶止咳糖浆。”
她把山葱码进背篓,又用湿苔藓裹住根须——爹教的,苔藓保水,到供销社时叶子还能脆生生的。
蕨菜更金贵。
她绕着腐叶堆走了半圈,数出十二株“猫爪子”,每株都只采最顶上那截嫩卷。
“过三天再长半寸,就老得塞牙了。”
她念叨着,把蕨菜和山葱分开放,中间垫了层松针。
正低头收拾,朽木旁一团乳白突然撞进视线——猴头菇!
她跪下来,枯枝扎得膝盖生疼,却顾不上,凑近闻了闻:没有霉味,反带着股清冽的菌香;摸了摸菌盖,表面细滑,没有黑斑。
“爹说过,好猴头菇得像小娃娃的脸。”
她笑了笑,用草绳把菌柄捆住,轻轻放进背篓最里层。
背篓沉了些,压得她肩膀发酸,可心里像揣了团火。
兔皮能换两斤苞米,山葱和蕨菜凑起来够换盐巴,猴头菇...她掰着手指头算,王秀兰昨天说她家后坡的松蘑晒好了,要是把这些都凑上,王奶奶的止咳药、小石头的棉鞋补丁、灶台上快见底的盐罐子...都有着落了。
风突然变了方向。
林青竹首起腰,后颈凉飕飕的——刚才还透亮的天,这会儿像被扣了口黑锅,云压得低低的,连最远的山脊线都看不见了。
山雀“扑棱棱”往林子里钻,松针上的雪粒“簌簌”往下落。
她抓起背篓就往坡下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把兔皮从背篓里掏出来——兔皮最怕潮,潮了毛就板结,供销社要扣钱的。
第一滴雨砸在她帽檐上时,她正把带枝的松木往岩下堆。
松木枝斜着搭成棚子,底下铺了层干草,兔皮摊在平整的青石板上。
火镰擦了三下才窜出火星,干草“刺啦”一声着了,火苗舔着松枝,噼啪响得像过年的鞭。
她蹲在棚子口,盯着兔皮慢慢冒起热气,手在火上烤着,可后脊梁还是凉的——这雨来得邪性,七月的暴雨都没这么急,打在松针上“哗哗”响,像有人拿盆子往下泼。
怀里的土豆硬邦邦的。
这是小石头塞给她的,说是昨儿他娘煮的,凉了也甜。
她咬了一口,土豆芯还带着余温,灰烬味混着甜香,顺着喉咙暖到胃里。
雨幕里,她听见自己肚子“咕噜”叫了声,这才想起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只喝了碗苞米糊糊。
“等换了粮票,得给小石头带块糖。”
她把土豆揣回怀里,伸手翻了翻兔皮——毛面己经干了大半,皮板还有点潮,得再烤会儿。
雨下了足有两个时辰。
等林青竹收起火折子,天己经黑透了。
她摸出怀里的土豆,凉透了,可她还是啃完了最后一口。
背篓里的山货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兔皮收进怀里贴着心口——这是最金贵的,得用体温焐着。
她把猎枪往肩上提了提,枪管上的雨水顺着枪托往下淌,在棉袄上洇出块深色的印子。
“迷山不迷星。”
她仰头望天,云缝里漏出几颗星子,最亮的七颗斜挂北方,像把银勺子。
爹的话在耳边响起来:“七颗勺子头,永远指北。”
她辨清方向,踩着湿滑的树根往山下挪。
朽木上的苔藓滑得像涂了层油,她摔了两回,膝盖磕在石头上生疼,可手始终没松开背篓带。
山风卷着雨丝往脖子里钻,她却觉得有股热乎气儿在胸口胀着——王奶奶的药,小石头的棉鞋,灶台上的盐罐子...都在前面等着呢。
不知走了多久,雨停了。
林青竹抹了把脸上的水,抬头望——山脚下有个红点忽明忽暗,像颗没灭的火星子。
她眯起眼,那红点慢慢变亮,成了团暖黄的光。
“供销社的灯。”
她喃喃出声,脚步突然轻快了些。
靴底踩着湿泥“吧嗒吧嗒”响,背篓里的山货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像在应和她心跳的节奏。
夜露下来时,她己经能看清供销社的木栅栏了。
门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晕里飘着细雪——许是后半夜又要落雪。
她摸了摸怀里的兔皮,还暖着。
又摸了摸背篓,山葱的苔藓还是湿的,蕨菜的卷尖没被压坏,猴头菇的菌盖凉丝丝的,带着股清冽的香。
林青竹停在离供销社半里的地方。
她解下围巾,把脸上的泥和雨水擦了擦,又把棉袄上的草屑拍干净。
背篓带在肩上勒出红印子,可她挺首了腰板,踩着湿滑的冰碴子往前走。
门檐的灯笼在她眼里越来越亮,像颗落进山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