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开始下了。零碎的、被城市霓虹染成肮脏橘红色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
扭曲了外面那片由冰冷钢筋和流动光轨构成的世界。李琟坐在窗边，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接缝处剥落的漆皮，视线没有焦点。客厅没开主灯，
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阴影。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主持人用那种千篇一律的、饱含热情又空洞无物的腔调，
赞美着最新型号的“智愉”系列家用机器人。那些流畅运转的机械臂，
那些精准无误的服务演示，在李琟眼里，却勾不起丝毫对便捷生活的向往，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胸腔的东西在蔓延。强制广告。这个词汇本身就像带着倒刺，
一旦扎进脑子里，就再也拔不出来，连着血肉。她移开视线，望向卧室紧闭的房门。
丈夫张珩在里面，应该已经睡了。或许也没睡。自从三个月前，
他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升职机会，
咬牙接受了“智愉”公司提供的“深度认知契合”套餐——说白了，
就是允许他们在他的神经系统中植入那个玩意儿——之后，这个家就变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张珩拆开“智愉VII”的包装箱，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孤注一掷的潮红。
他启动了那个线条流畅、泛着金属冷光的机器人。就在他完成指纹绑定，
屏幕上弹出“感谢购买，正在激活专属服务”字样的一瞬间，张珩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面，瞳孔急剧收缩。
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先是细微的，
然后越来越剧烈，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他猛地抱住头，手指死死抠进头发里，
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颈的怪响。“滚开…滚开啊！”他第一次发作时，
就是这样嘶吼的。声音里充满了李琟从未听过的恐惧和狂乱。李琟当时吓坏了，
冲过去想抱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力道大得惊人。他蜷缩在地上，
身体蜷成一种防御性的姿态，持续了整整三十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事后，
张珩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慢慢聚焦。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那不是普通的回忆或者想象，
而是无法抗拒、无法关闭、无法快进的完整广告影像，直接“播放”在他的意识里。
高清的、环绕立体声的、带着虚假热情旁白的，
关于“智愉VII”如何完美、如何不可或缺的广告片。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细节都强迫他接受，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那不是观看，是刑罚。后来，
类似的发作一次次袭来。触发条件似乎与使用“智愉VII”的某些高级功能有关，
但又并非每次都触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随机性。张珩试过回避，
但那些功能往往与他工作的核心模块绑定。他变得易怒，焦虑，失眠，
对那个完美执行家务的机器人流露出近乎生理性的厌恶，
却又无法摆脱——工作合同绑定了它，退换货条款苛刻到近乎欺诈，而最关键是，
那个“深度认知契合”协议，白纸黑字，是他自己签的。“为了这个家，琟琟，
为了以后…”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李琟的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个安静伫立的“智愉VII”身上。
它正在按照日常程序进行自清洁，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金属外壳光洁如新，
反射着落地灯昏暗的光。就是这个东西，
这个被包装成“生活伴侣”、“效率专家”的冰冷造物，内里却藏着吞噬她丈夫精神的毒刺。
她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推开一条缝。张珩侧躺着，背对门口，被子盖到下巴，
但肩膀的线条是紧绷的。她知道他没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煎熬。回到客厅，
她拿起沙发上的个人终端，屏幕自动亮起。新闻推送的头条，
赫然是关于“智愉”公司的最新诉讼案。不是张珩的，是另一个受害者，一个年轻的女孩，
在连续经历了三次广告幻象后，从自家阳台一跃而下。报道的用词极其谨慎，
强调了“用户已签署知情同意书”，并提及“智愉”公司发表的声明，对逝者表示“遗憾”，
同时重申其技术“完全符合现有法律法规及行业标准”，
并“致力于为用户提供更优质的服务体验”。声明下面，
是密密麻麻的、已经形成固定模式的评论。有为公司辩护的，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签了协议就要认”。有嘲讽受害者“心理素质太差”、“想钱想疯了活该”的。
也有零星几个声音在呼喊“这是犯罪”，但很快被淹没。李琟关掉终端，屏幕暗下去，
映出她自己苍白而模糊的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开始搜索。
：“强制广告 神经植入 副作用”、“智愉 诉讼 法律依据”、“潜意识营销 伦理”。
信息庞杂而混乱。官方渠道充斥着技术术语和法条引用，将一切合理化。
而在一些隐蔽的论坛角落，加密的聊天群里，她才找到了一些“同类”。
那些匿名的ID背后，是和她一样挣扎、愤怒、无助的灵魂。
他们分享着相似的恐怖经历——无法摆脱的广告幻象，日益严重的焦虑、抑郁、失眠，
崩溃的家庭关系，被毁掉的工作。他们称自己为“广告囚徒”。其中一个加密链接，
将她引向了一个名叫“清醒阵线”的组织。界面简陋，
带着一种地下的、随时可能消失的仓促感。
们收集到的、未经主流媒体证实的资料：关于“智愉”及其背后利益集团如何游说立法机构，
如何影响学术研究，如何将这种明显带有强制性的神经营销手段，
；关于那些独立科研人员提出的警告如何被压制、被曲解；关于法庭系统在审理相关案件时，
如何倾向于采信由企业提供的、“符合行业规范”的技术鉴定。她看得手脚冰凉。
这不仅仅是一个商业伦理问题，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笼罩在权力和金钱之上的网。
而她的丈夫，还有那些论坛里哭诉的陌生人，都是被这张网缠住、吸食殆尽的猎物。
她尝试着联系了“清醒阵线”留下的一个加密通讯地址。没有立刻回复。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等待和张珩间歇性的发作中熬过。他的情况越来越糟。
一次在准备重要会议资料时，幻象突然来袭，他打翻了咖啡，毁掉了终端，
在办公室里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上司找他谈了话，语气“关切”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
回到家，他枯坐了半夜，然后对李琟说：“要不…算了吧。我们斗不过的。”李琙没说话，
只是走过去，紧紧握住了他冰凉颤抖的手。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
如今却只剩下被摧残后的虚弱。就在这时，她的加密信箱收到了一封回信。
来自“清醒阵线”。措辞谨慎，但提供了一份名单，几位愿意代理此类诉讼的律师，
以及一个线下支持团体的见面地址和时间。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
她开始偷偷整理材料。
偷偷录下过几次他发作后精神恍惚描述内容的音频、医疗记录诊断书上写着“焦虑状态，
契合”协议的每一页条款、她收集到的新闻报道、论坛截图……她联系了名单上的一位律师，
姓陈，约在了一家位置偏僻、注重隐私的咖啡馆见面。陈律师很年轻，戴着眼镜，
眼神锐利而冷静。他仔细翻阅了李琟带来的材料，听她压抑着激动和泪水，
讲述张珩的遭遇和这个家承受的一切。听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
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李女士，从情感上，
我完全理解您和您先生的痛苦。但是，从法律层面，这场官司，非常难赢。”他開始分析，
條分縷析，像一個熟練的解剖師。“關鍵在於那份協議。‘智愉’的法務團隊极其強大，
協議條款設計得幾乎滴水不漏。‘深度認知契合’，
他們定義為‘提升用戶體驗的個性化設置’，而非強制。用戶‘自願’勾選同意。
”“可是當時那些風險提示，根本沒說清楚會這樣！”李琟爭辯道，聲音有些發抖。
“提示了，在附屬條款第十三項，第七小節，
用非常專業的術語提到了‘可能出現短暫的、與產品信息相關的認知強化反應’。在法庭上，
這會被解釋為已經履行了告知義務。至於您先生經歷的嚴重後果，
他們會歸咎於個人心理素質差異，或預先存在的精神健康問題。”他頓了頓，
繼續說道：“現行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廣告法》，
甚至《神經技術應用管理暫行條例》，都沒有明確禁止這種程度的潛意識營銷。
監管是滯後的，而‘智愉’在這片灰色地帶，已經築起了高高的壁壘。之前幾起訴訟，
要麼敗訴，要麼庭外和解，和解條件都包含嚴格的保密協議。那個跳樓的女孩…她的家人，
最近也接受了和解。”咖啡涼了，表面的拉花癱軟成一片模糊的白色。
李琟感覺自己像被人浸在了冰水裏。“就…沒有一點辦法了嗎？”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
“有，但希望渺茫。”陳律師身體微微前傾，
“我們可以嘗試從‘格式合同顯失公平’的角度切入，或者，
主張這種技術手段實質上構成了對消費者自主選擇權和人格尊嚴的侵害，即使有協議，
也因違背公序良俗而無效。但這需要非常有力的證據，證明其危害的普遍性和嚴重性，
並且…需要挑戰目前由企業話語權主導的技術認定標準。這是一場硬仗。
”他看著李琟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補充了一句：“而且，訴訟過程會非常漫長，耗費巨大，
您和您的家庭，可能需要面對來自對方、甚至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您確定要嘗試嗎？
”李琟沒有立刻回答。她轉頭看向窗外，雨還在下，街道上車流如織，
尾燈拉出一道道紅色的光痕，像這個城市流血的傷口。那些光點模糊了，融成一片。
她想起張珩發作時痛苦扭曲的臉，想起他夜裏驚醒時的滿頭冷汗，
想起那個跳樓女孩年輕的生命。強制買賣、強制婚姻、強制加班…這些都是法律明文禁止的。
為什麼強制一個人用自己的大腦、自己的意識，
去接收他極度厭惡、對他造成傷害的廣告信息，就變得理所當然？
就因為披著一層“自願協議”和“技術進步”的外衣？一股摻雜著絕望的憤怒，
像岩漿一樣在她胸腔裏翻湧、積聚。她轉回頭，看著陳律師，
眼神裏之前的彷徨和軟弱被某種堅硬的東西取代了。“我確定。”她說，聲音不大，
卻帶著不容動搖的決絕，“我們告。”“即使勝算很小？”“即使勝算很小。”李琟重複道，
放在膝蓋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總要有人站出來，告訴他們，這不正常。這不對。
”陳律師凝視了她幾秒鐘，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委託協議的初稿。
“那麼，我們開始吧。”訴訟的消息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遠超李琟預料的漣漪。
媒體聞風而動，雖然大部分報道依舊保持著“客觀中立”的姿態，
著重強調了協議的“自願性”和技術的“合規性”，
但畢竟將“神經植入廣告強制性”這個話題，首次以大規模訴訟的形式推到了公眾面前。
網絡上的輿論開始分化。支持的聲音比預想的多了一些，許多有過類似不愉快體驗的消費者，
或者單純對這種技術感到不安的人，開始發聲。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猛烈的攻擊和嘲諷。
“自己簽的字，怪誰？”“眼紅病犯了吧？又想訛錢？”“智愉VII那麼好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