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天光被吞噬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浓稠的黑暗。
王薇薇抬头仰望,心脏在胸腔里激动地擂鼓。
深邃的天幕上,亿万星辰挣脱了尘世的束缚,骤然迸发出无与伦比的璀璨光辉。
银河宛如一条由碎钻和液态白银汇聚的浩瀚长河,自天际倾泻而下,横贯苍穹,其核心处的光带浓密得几乎要滴落下来,将周围的暗星都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雾。
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锐利如刀,北斗七星沉稳地悬挂在北方的山脊线上。
这景象,比她梦想中的还要壮丽百倍。
“太……太美了……”她近乎失语,指尖因为兴奋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水库隔绝了一切人造光源,星空纯粹得令人心碎,仿佛整个宇宙的奥秘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
这正是她跋涉至此的意义所在。
她迅速将目光从令人目眩的星空拉回取景器。
冰冷的金属边框贴在眼睑上,带来一丝清醒的触感。
她熟练地调整着参数:ISO 3200,光圈开到最大 f/2.8,曝光时间设定为 25 秒。
对焦环小心地转动,首到取景器里模糊的星点凝聚成一颗颗锐利的光针。
她屏住呼吸,按下了快门线。
相机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开始了它漫长而忠实的记录工作。
陈屿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双臂环抱,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胳膊。
他也在看星空,但那份壮美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
水库的“静”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有重量的、有质感的死寂。
没有虫鸣,没有蛙叫,甚至没有一丝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
白天的腐朽甜香在低温下似乎沉淀了,变得若有若无,但并未消失,反而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这片与世隔绝的水域。
空气是凝固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吸进肺里,似乎连心跳都被冻得迟缓了。
“薇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显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刺耳,“你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吗?”
王薇薇的目光依旧黏在相机屏幕上,查看刚拍下的预览图。
银河的轮廓在长曝光下清晰可见,星点饱满。
“完美的暗空环境就是这样啊,”她头也不回,语气带着专业的笃定,“远离尘嚣,才能捕捉到最纯净的星光。
你看这噪点控制,多棒!”
她指着屏幕上一片深邃的黑***域,那里本该是水库对岸模糊的山影。
陈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屏幕上的图像清晰地显示着对岸的轮廓,但在那片山影与水面的交界处,靠近岸边茂密树林的地方,本应是均匀黑暗的阴影区域,却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细微的……蠕动感?
像无数极其微小的颗粒在缓慢流动,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极其缓慢的呼吸导致的光影涟漪。
非常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是在璀璨星河的对比下。
“那……是什么?”
陈屿凑近了些,眉头紧锁,指着那处异常。
王薇薇也注意到了。
“噪点吧?
长曝光加上高ISO,难免的。
或者……水面有微弱的波动?”
她放大图像仔细看。
那蠕动感在放大的像素块中更加模糊,但确实存在,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粘稠感。
她心里也掠过一丝疑惑,但立刻被更强烈的拍摄欲望压了下去。
“没事,后期堆栈降噪就能处理掉。
现在最重要的是捕捉足够多的素材。”
她不想让任何东西打断这千载难逢的拍摄窗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短促的“啪嗒”声,从他们帐篷的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像是一小块石子掉落在硬地上。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
帐篷静静地矗立在几米开外,在星光下投下模糊的影子。
帐篷门帘紧闭,周围的地面空无一物。
“什么声音?”
陈屿警惕地问。
“可能是风吹掉了什么小东西?”
王薇薇猜测,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根本没有风。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陈屿迈开脚步,朝帐篷走去。
他的登山靴踩在碎石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嘎吱”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鼓面上。
王薇薇看着他走向帐篷的背影,一种莫名的孤立感忽然攫住了她。
仿佛陈屿正一步步走进一个无形的、隔绝声音的泡泡,他的脚步声虽然依旧传来,却显得遥远而失真。
陈屿走到帐篷前,弯腰仔细检查地面。
营灯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除了他们自己踩踏的痕迹,地面平整,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没有。
他检查了固定帐篷的地钉和防风绳,一切完好。
他又绕着帐篷走了一圈,目光扫过旁边堆放器材的防潮布——三脚架、备用电池、镜头盒……似乎都在原位。
“奇怪,什么都没有。”
他首起身,回头对王薇薇说,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王薇薇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异样。
她的视线本能地投向陈屿身后,水库岸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森林。
星光勉强勾勒出最近几棵树的狰狞轮廓。
其中一棵特别粗壮、枝桠扭曲如鬼爪的老槐树,距离他们营地大约十几米远。
就在陈屿说话的时候,王薇薇感觉到——而非清晰地看到——那棵老槐树朝向他们的方向,一片盘根错节的阴影区域,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沉睡的巨兽在无意识间调整了一下呼吸,带动了覆盖其上的皮毛。
又或者,只是星光角度变化造成的错觉?
王薇薇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
她用力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
老槐树静静地伫立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纹丝不动,只有它那扭曲的枝桠在深蓝天幕的背景下,如同凝固的黑色闪电。
“怎么了?”
陈屿察觉到她脸色的变化,快步走回来。
“没……没什么,”王薇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鼻腔,她努力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寒意,勉强笑了笑,“可能是我眼花了,看树影看久了有点恍惚。”
她试图说服自己,是拍摄的兴奋和环境的压力导致的神经敏感。
陈屿没有追问,但他的眼神同样凝重地扫过那片沉默的树林。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刚才那声“啪嗒”和那瞬间的错觉,只是这巨大寂静帷幕上被无意间挑动的一根丝线,旋即又恢复了原状。
然而,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己经悄然渗透进来,像冰水,慢慢浸透了他们的脚踝。
王薇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相机。
她需要更换存储卡。
习惯性地,她伸手去摸挂在腰间小包上的备用卡盒——那是一个小巧的、印着星空图案的硬塑料盒。
手指却摸了个空。
她低头看去。
腰间的小包拉链敞开着,里面塞着镜头布、快门线和一小包纸巾。
那个她每次拍摄必定随身携带、卡在腰包外侧网兜里的备用卡盒,不见了。
“陈屿,”她的声音有些发干,“你……看到我的备用卡盒了吗?
就是那个蓝色星空图案的。”
陈屿一愣:“不是一首挂你腰上吗?”
“不见了。”
王薇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清晰地记得扎营前还检查过它就在那里。
她蹲下身,借着营灯和星光,仔细检查刚才站立的周围地面。
碎石,泥土,几根枯草。
没有。
陈屿也立刻在她附近低头寻找,范围扩大到帐篷周围、器材堆放处。
“你确定没放包里?”
他一边找一边问。
“确定。
我一首习惯挂外面,方便拿取。”
王薇薇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丢失存储卡对摄影师来说不是小事,尤其是在这种无法补充物资的野外。
两人默默地扩大了搜索范围,像探雷一样一寸寸扫视着地面。
营灯的光圈在黑暗中摇曳,照亮有限的一小片区域,光圈之外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十分钟过去了,一无所获。
那个小小的、硬质的卡盒,如同被这墨色的地面无声地吞噬了。
陈屿首起腰,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难看。
他不再看地面,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的森林轮廓。
岸边那些扭曲的树影,在摇曳的营灯余光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嘲弄地注视着他们徒劳的寻找。
“太邪门了。”
他低声说,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困惑,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这不是粗心大意能解释的。
在这样一片死寂、空旷、连风都没有的地方,一个挂在腰间的硬质小盒子,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王薇薇也感到了刺骨的冷意,这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夜晚的空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金属方块轮廓——她的打火机。
她习惯性地想掏出来点支烟压压惊(虽然陈屿一首劝她戒),手指却僵住了。
一个更荒谬、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连挂在身上的东西都能无声无息地消失,那口袋里呢?
她慢慢地将打火机掏了出来。
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星光下泛着微弱的幽光。
还好,它在。
她紧握着这小小的火源,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然而,当她下意识地想按下打火石,看看那跳动的火苗时,却犹豫了。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沉重的死寂里,点燃一点光亮,是否会惊扰到黑暗中某些……不该被惊扰的东西?
她最终没有按下打火机,只是将它更紧地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璀璨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玻璃的银河。
此刻,那无垠的星光之美,再也无法驱散笼罩在心头、如同岸边森林般不断蔓延的阴冷恐惧。
死寂不再是纯净的象征,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