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风雪征兵
山风依旧凛冽,但比寒风更刺骨的,是村民们脸上挥之不去的惊惶和绝望。
往日里村头偶尔的谈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低的叹息和女人们压抑的啜泣。
墨石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彻底冷却的岩石。
他不再上山打猎,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很晚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
他在拼命地劈柴,砍下家里仅有的几棵半死不活的杂木;他在修补屋顶漏风的地方,用能找到的最厚实的茅草;他甚至去更远的山涧,试图凿开冰层捕鱼,冻得双手满是血口子。
他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在厄运降临前,竭尽全力地为妻儿垒砌最后一道微不足道的屏障。
墨尘默默地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心中那点因为发现何首乌而燃起的微小火苗,早己被寒风吹熄。
他不再提去后山崖的事,只是更勤快地跑进山,挖一切能挖到的、可能有用的草药根茎,哪怕只是一点点蒲公英根、车前草。
他把它们仔细清洗、晾晒、分类,小小的藤筐渐渐有了些分量。
他知道这些换不来多少铜板,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这个家做的事。
夜晚,他爬上后山的巨石,仰望星空的时间更长了。
那些冰冷的星辰,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慰藉,那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渗入眉心,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在一个铅云低垂、仿佛要压垮整个山村的清晨,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青石村最后的宁静。
“征兵的来了!”
“快!
男人都到村口晒谷场***!
违令者斩!”
老村长嘶哑而惊恐的喊声,带着哭腔,在死寂的村落里回荡,如同丧钟。
墨尘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墨石正在磨他那把柴刀,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抬起头,目光如磐石般沉静,看向惊慌失措的柳氏和脸色煞白的墨尘。
“别怕。”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他站起身,拿起那件最厚实的旧皮袄穿上,又把柴刀仔细地别在腰间。
然后,他走到柳氏炕前,俯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不舍、愧疚、嘱托、诀别……“他爹!”
柳氏猛地抓住墨石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眼泪汹涌而出,“别去!
我们逃!
逃进山里!”
墨石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惨淡的苦笑:“逃不掉的,傻婆娘。
黑甲卫……会屠村,难道你想让乡亲们死吗?”
他轻轻掰开柳氏的手,语气斩钉截铁,“看好尘娃子,活下去。”
说完,他不再看妻子泪流满面的脸,转身大步走到墨尘面前。
他蹲下身,与儿子平视。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此刻锐利得惊人,仿佛要将墨尘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他解下腰间的柴刀——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把普通的、被磨砺得异常锋利的砍柴刀,刀柄被他的手汗浸得发亮。
他将刀珍而重之地放入墨尘冰凉的小手中。
“拿着。”
“爹……保护好你娘,这个家现在该你撑起来了。”
墨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记住,活着!
好好活着!
像山崖上的石头草,再难也要扎下根!”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墨尘瘦弱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气和信念传递过去。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推开门,大步走进了呼啸的寒风中,走向那如同噬人巨兽般的村口晒谷场。
墨尘握着那把尚带父亲体温的柴刀,冰冷的铁器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冲到门边,扒着门框向外望去。
村口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凉。
十几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士兵,全身覆盖着冰冷的黑色铁甲,连面部都罩在狰狞的面甲之下,只露出毫无感情的眼睛。
他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冰冷铁腥气和一种更隐晦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煞气。
为首一人手持一卷黄帛,正在宣读着什么,声音透过面甲,冰冷而机械,如同寒铁摩擦。
老村长佝偻着腰,卑微地站在一旁,浑身筛糠般颤抖。
村里的青壮年们被驱赶到场中,个个面无人色,像待宰的羔羊。
墨石的身影就在其中,他站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平静地看着那些黑甲士兵,眼神深处是死水般的沉寂,又仿佛有熔岩在涌动。
宣读完毕,士兵开始粗暴地清点人数,无法挣脱的巨手抓住一个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将他们拖拽出来,用粗糙的麻绳捆住双手,连成一串。
哭喊声、哀求声、妇孺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响起,却被士兵的呵斥和马匹不耐烦的嘶鸣无情地压了下去。
墨尘看到了父亲。
一个黑甲士兵走向他,墨石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伸出双手。
士兵似乎被他这种平静激怒,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展示权威,猛地推搡了他一把,厉声呵斥着什么。
墨石踉跄了一下,站稳,依旧沉默。
士兵粗暴地将绳索套上他的手腕,用力勒紧。
就在那一刻,墨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躲在门后的墨尘身上。
那目光极其短暂,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是嘱托,是告别,是山一般沉重的责任!
然后,他就被推搡着,汇入了那条蜿蜒的、走向未知地狱的人链之中。
“爹——!”
墨尘终于嘶喊出声,稚嫩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他握着冰冷的柴刀就要冲出去。
“尘娃子!
回来!”
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肺咳出来的呛咳声。
这声音像冰冷的锁链,瞬间捆住了墨尘的双脚。
他僵在门口,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在风雪和黑甲的裹挟下,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村口那条泥泞的、通往地狱的小路尽头。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落下,迅速掩盖了地上纷乱的马蹄印和脚印,也似乎要将整个青石村连同它所有的悲鸣,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