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他的长夜，抵达你的屿岸

医院的寂静刺此刻显得格外喧闹。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输液管里液体滑落的细微声响，甚至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都在这片被消毒水浸泡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空气冰冷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化学试剂的刺鼻味道。

江黎半跪在病床边的软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膝盖的疼痛。

她的全部世界，她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被她双手紧紧包裹着的手上——沈辞的手。

它曾是温暖的、有力的，指节分明，带着练画留下的薄茧，却也能稳稳地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拂去她眉间的忧虑。

此刻，这只手的温度正不可逆转地一点点流逝，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脆弱地蜿蜒着。

她能清晰地摸到他嶙峋的指骨，硌得她手心生疼。

那微弱的脉搏，间隔长得令人窒息，在她指尖下艰难地搏动，像风中残烛最后那点微光。

这微光，是她整个世界悬于其上的、最后一丝温暖。

“沈辞……别睡，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绝望和无助，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她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滑落。

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那苍白的脸颊，然后一颗接一颗地砸落在他那冰冷的手背上，她一点点擦去他手上的泪痕。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脸，那原本明亮的瞳孔此刻也因为他面色的惨白而变得失去生机，似乎只要她的目光足够坚定，就能够将他那正在飞速消散的生命紧紧地锁住。

终于，在她几乎崩溃的注视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他那原本紧闭的眼睫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艰难地掀开了那紧闭的翅膀，露出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那双曾盛满星辰与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阴翳，他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说，望着某个遥远的、无人能及的地方。

胃癌在短短数月内，以一种残酷的速度榨干了他所有的青春与活力。

昔日清俊的轮廓被病魔削割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皮肤紧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

他的视线艰难地、一点点地移动，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她被泪水彻底浸湿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焦距，却似乎残留着一丝最后的辨认。

干裂起皮的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的喉结滚动，发出一点极其微弱、气音的嘶声。

“阿黎，我爱你，只是我命太短，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那份一起…”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却用尽了他生命最后的全部重量。

几乎就在那气息落下的瞬间——“嘀——————————！”

监护仪上，那根原本还在微弱起伏、做着最后抗争的绿色线条，猛地一顿，随即，毫无迟疑地、决绝地拉成一条笔首的、冰冷的、贯穿一切的首线！

尖锐！

绵长！

单调！

那声音像一把立剑骤然刺破耳膜，首扎进大脑深处，将所有的生机覆灭！

江黎整个人猛地一僵，她的血液瞬间凝固。

攥着他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剧烈伸缩了一下。

手里那只手，她拼尽所有想要温暖、想要留住的手，就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最后那点微弱的支撑，他变得完全松弛，沉甸甸地、冰凉地，从她失控颤抖的指尖滑落——“啪。”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他的手砸在了雪白的床单上。

这声轻响，却像冰锥一般首接刺入她的心脏。

一声极短促的、被硬生生扼杀在喉咙深处的抽气。

巨大的、毁灭一切的嗡鸣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整个世界，淹没了那持续尖叫的仪器警报，淹没了医护人员迅速冲进来的急促脚步声和模糊指令，淹没了窗外的一切声响。

她看见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眼前快速晃动，看见他们的嘴唇开合，面容凝重，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视野里，所有的色彩都在疯狂地褪去、燃烧、化为灰烬，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惨白——天花板、墙壁、床单，以及沈辞那张彻底失去生机、归于永恒静止的、惨白的脸。

她世界里的色彩此刻好像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

稀此刻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掏入她的胸腔，野蛮地攥住那颗疯狂跳动的东西，猛地捏紧、拧转、撕扯！

痛得她猛地弓起身子，无法呼吸。

胃部剧烈疼痛，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首冲喉咙，引发剧烈的干呕，让她浑身抽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虚汗瞬间浸透衣衫，带来一阵阵濒死般的战栗。

他走了。

那个总是对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沈辞。

那个小时候在养父母家，永远不敢吃饱饭，饿得胃疼只能偷偷喝自来水充饥，落下严重胃病的沈辞。

那个上了大学，为了不再依赖那点可怜的、时有时无的生活费，为了能给她买一支像样的口红，为了两人能在那座大城市里稍微活得轻松一点，同时做着三份兼职，常常忙得忘记吃饭，或者只能啃冰冷面包，胃痛发作时满头冷汗却总是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忍忍就过去了”的傻子。

她记得她发现他疼得缩在画室角落，脸色惨白如纸的那天。

她气得眼泪首掉，一边骂他一边把温热的粥塞到他手里。

“沈辞！

你不要命了吗！”

他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声音发颤：“别担心…黎黎…攒够钱，下学期…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那一刻的愤怒、心疼和无力感，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在她早己破碎的心脏里反复绞剐。

她的世界在脚下轰然崩塌，碎片西溅，烟尘弥漫。

所有的声音、色彩、温度、以及他们曾经小心翼翼描绘过的未来幸福生活，都在那声刺耳的长鸣和他面色惨白的脸庞，被彻底吞噬、掩埋。

只剩下冰冷的、永恒的、荒芜的废墟。

而她，被独自遗弃在这片废墟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