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铁蛋,今年十六岁。我们村后头,紧挨着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始老林子。
那林子,邪性得很。
打我记事起,就听村里的老人叼着旱烟袋,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遍遍地讲关于“杀人猴”的传说。
老人们说,那玩意儿,压根不是咱平常在山梁上见着的泼猴。它们个头比成年男人还高,浑身披着钢针似的黑毛,力大无穷,能生撕活豹。最瘆人的是,它们会学人说话,学人做事,脸上总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成精了,那是成精的前兆!”老猎户王老栓爷爷总是用烟袋锅子敲着树根,唾沫横飞,“它们先是躲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观察人,模仿人的一举一动。等到学得七八分像了,就会……就会把那个人弄死,然后披上那人的皮,顶替那人的身份,回到人的家里!”
“它们想干啥?”我们这群半大小子总是又怕又好奇。
“干啥?”老栓爷浑浊的眼睛一瞪,“取代你啊!睡你的炕,吃你的粮,抱你的婆娘,打你的娃!它们就想过上人的日子!”
每到这时,总有胆小的孩子被吓哭,引得大人们一阵笑骂。我曾以为,这只是大人编出来吓唬我们,免得我们往深山老林里乱跑的瞎话。
直到那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腊月二十三夜里,我亲眼看见它们……带走了我爹。
那天,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里却穷得叮当响,连割斤肉的钱都凑不齐。爹蹲在门槛上,望着阴沉沉的天,猛嘬了几口自家卷的旱烟,最后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地上。
“不行,我进山一趟。”爹站起身,开始收拾绳索和柴刀,“前几天在后山下了几个套子,去看看有没有逮着野兔、獐子啥的,好歹让咱家铁蛋和他娘过年吃上口荤腥。”
娘正在灶台边揉着杂面,一听就急了:“他爹!眼看天就黑了,这鬼天气又要下雨,明天再去不成吗?”
爹回头,冲娘露出一个憨厚的、带着歉意的笑:“婷子,没事,我就去山边上转转,快去快回。不能让娃过年嘴里没点油水。”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铁蛋,在家看好你娘。”
我那时年少气盛,觉得爹有点小题大做,满不在乎地说:“爹,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
爹笑了笑,背起工具,一头扎进了渐渐弥漫起来的暮色里。
娘炖好了萝卜,烙好了香喷喷的杂面饼,锅里的热水添了又添,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可直到天彻底黑透,像打翻了墨汁瓶,爹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
窗外,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发出哐哐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拍打。风声凄厉,像是无数冤魂在林子深处哀嚎。
娘坐不住了,她在围裙上反复擦着手,脸上的焦虑越来越重。终于,她猛地站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两节崭新的电池,塞进那把老式手电筒里,又把我爹那杆用来防身、许久未用的老猎枪塞到我怀里。
“铁蛋!”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跟娘上山,找你爹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但看着娘那苍白而坚定的脸,我咬了咬牙,接过那杆沉甸甸的猎枪,又把自己的砍柴刀别在腰后。
“走,娘!”
我们母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了那片伸手不见五指、被狂风暴雨笼罩的恐怖山林。
后山的夜晚,尤其是这样的雨夜,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手电筒的光柱在浓密的树木和雨幕中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光明,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猫头鹰躲在不知名的角落发出类似笑声的啼鸣,草丛里总有东西在窸窣窜动,风穿过古老松林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建国!王建国!你听见了吗?应一声啊!”娘扯着嗓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呼喊。
没有回应。
只有山谷传来的、被风雨扭曲的空洞回声,像是魔鬼的嘲弄。
“建国——你在哪儿——!”
我们沿着爹平时进山踩出的小路,艰难地往深处走。地上的落叶积了不知多少年,厚得能埋进脚脖子,雨水浸泡后,又滑又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腥气,不是野兽的臊臭,倒像是铁锈混合了某种腐烂果子的味道,闻之欲呕。
越走,我心里的不安就越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娘,你看!”手电光柱扫过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我猛地拉住娘的胳膊,声音发颤。
只见粗糙的树皮上,留着几道深刻的抓痕,新鲜的、乳白色的树液还没完全凝固,顺着伤痕流淌下来。那抓痕的位置极高,绝不是豹子或者野猪能够到的,而且痕迹齐整,边缘锐利,更像是……更像是某种体型巨大、爪子锋利的生物,故意刨出来的!
娘凑近了些,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摸那冰冷的爪痕,脸色在手电光下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哼唱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月亮爷……亮堂堂……爹织布……娘裁裳……”
调子歪歪扭扭,跑音跑得厉害,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喉咙里卡了浓痰,又像是砂纸在摩擦。但那旋律,我太熟悉了!是爹小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哄我入睡时常唱的那首童谣!
“是爹!”我心头一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抬脚就要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过去。
“别动!”娘却猛地一把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残叶,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别……别去……那……那不是你爹……”
“咋不是?”我急了,“那就是爹唱的调子啊!”
娘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了两个针尖,她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你爹……他从小五音不全,从来……从来就唱不准这调子……他一张口就跑调,绝不会唱得这么……这么‘准’!”
娘的话,像是一盆掺着冰碴子的冷水,从我的头顶狠狠浇下,瞬间让我四肢百骸都凉透了,血液仿佛冻结。
那诡异的、跑调的哼唱还在继续,时远时近,飘飘忽忽,像个无形的钩子,带着恶毒的诱惑,牵引着我们往更深的、更黑暗的丛林腹地去。
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电池明明是刚换的!
“吱嘎——吱嘎——”
头顶茂密的树冠层中,传来什么东西快速踩过树枝的声音,很轻,但速度极快。我猛地抬起手电,光柱慌乱地扫过去,只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黑影在枝叶间一闪而过,那身影的粗壮程度,绝对超出了我对猴子的认知!
“娘……”我声音发颤,手里的老猎枪被握出了一手心的冷汗,滑腻腻的。
娘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那枚姥姥传给她的、据说能辟邪的老银锁。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犹豫,拉着我,循着那索命般的诡异哼唱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摸了过去。
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尖上。
穿过一片带着尖刺、刮得衣服刺啦作响的荆棘丛,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小片林间空地。
空地的中央,赫然就是我们家常用来逮野味的那副绳套。
而眼前的景象,让我和娘如同被九天惊雷当头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