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刺来得极快。王小田只觉得胸口先是一凉,像是三九天里喝了口冰碴子水,
顺着喉咙一路冻到肺管子。随即,那痛才猛地炸开,
钝重地、不讲道理地攫住了他全部的意识。他下意识低头,看见一截染血的刺刀尖,
从他那件满是尘土、汗渍板结的破旧军装前襟钻了出来,血珠子顺着刀尖往下淌,
滴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他想吸口气,喉咙里却涌上温热、腥甜的液体,
堵得严严实实。视野迅速暗了下去,最后一点光亮里,是混浊得如同脏抹布的天空,
和几丛在硝烟中顽强摇曳的枯草影子。死了。这个念头浮起来,轻飘飘的,没有想象中壮烈,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终于落到实处的疲惫。像扛了太久太久的麻袋,终于可以卸下了。
在这支不知为谁而战的队伍里,像野草一样挣扎了这些年,躲过流弹,熬过饥寒,
到底还是没能把这命带回去。回不去了……渭河边上那个小小的王家坳,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总站着望他的娘……那点微弱的念想,此刻像风中残烛,
噗地一下,灭了。然后,是一种奇怪的轻。没有了身体那钝重的疼痛,
没有了火烧火燎的饥饿,也没有了冻入骨髓的寒冷。只剩下一种悬浮着的、无所依凭的轻。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那片刚刚经历厮杀的战场上,只是周遭死寂得可怕。
残破的军旗耷拉着,不再飘扬。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冻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像一群怪异的雕像。连那弥漫的硝烟,也仿佛凝固成了灰色的幕布。
天空是永恒的、擦不干净的昏黄色。他看见了“自己”——那个穿着破军装的年轻身体,
还趴在几步远的地方,背上的血窟窿已经不再流血,脸色是难看的青白,眼睛半睁着,
空洞地望着再也望不穿的天空。这就是鬼魂了?他动了动念头,
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前飘了一段。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风吹过来,也不再是刮在皮肤上,
而是直接穿透了他这层虚幻的形体,带起一阵冰凉的、涟漪般的波动。茫然四顾,
不知该往何处去。故乡在西北,可西北是哪个方向?这昏沉沉的天地,
连颗指路的星星都吝啬显露。正当他像无头苍蝇般飘荡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不是活人的脚步。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响,一下,又一下,踏在死寂的土地上,
也踏在灵魂深处,发出沉闷的回响。一支队伍从昏黄的雾气里缓缓走出来,约莫二三十人,
都穿着破旧模糊的军装,样式混杂,分不清是哪路兵马,甚至分不清是哪朝哪代的队伍。
他们沉默地走着,面容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泛着一点死白的光,
没有任何生气。阴兵。王小田心里猛地冒出这个词,一股源自魂魄本能的寒意让他想逃,
想躲藏。可他这轻飘飘的身子,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不由自主地被那队伍沉重而规律的步伐节奏攫住,身不由己地朝着队伍末尾靠拢。
仿佛溪流终究要汇入洪流,孤魂终要踏上归途。队伍最前面,是个骑着马的军官。
那马也是魂魄凝聚,形体残破,马眼是两个空洞,蹄声却异常清晰。
军官比后面的兵清晰许多,能看见一张饱经风霜、线条冷硬的脸,像是被刀刻过,
被风沙磨过。他腰间挎着一把指挥刀,刀鞘破损,露出里面暗沉的颜色。他勒住马,
那双没有温度、如同深潭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王小田。“新死的?”声音不高,
却像冰冷的金属撞击,直接响在王小田的“脑子”里,震得他魂魄一阵不稳。王小田想点头,
却发现做不出这个动作,只能竭力传递过去一个模糊的、确认的意念。“想回家?
”军官又问,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像是在问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回家!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他一下。他拼命凝聚起所有残存的念头,
发出最强烈、最不甘的渴望。他想念家里那盏昏黄的油灯,想念娘做的粗糙却温暖的窝头,
想念村口老槐树下夏日的蝉鸣。军官沉默地看了他片刻,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这层虚幻的形体,看到他灵魂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执念之火。“跟着走。
”军官最终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可以带你一程。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这魂魄都为之战栗的感激涌了上来。他想要道谢,
却记起自己无法开口。“但是,”军官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带着一种金石般的、不容违逆的力量,“记住三件事,路上无论如何,做不到,就永远留下。
”“第一,别回头。身后万事,与你无关。回头,魂就落了锁,再难前行。”“第二,
别说话。开口,阳气泄,魂就散了。记住,你现在是阴物。”“第三,别接路上的任何东西。
接了,因果缠身,业债背负,永世难脱。”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钉子,
凿进王小田存在的核心。别回头,别说话,不接东西。他反复默念,
将这三点当成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入列。”军官命令道,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王小田飘到队伍末尾,小心翼翼地融入了那沉默行进的队列。他学着前面那些阴兵的样子,
迈开虚无的“腿”,跟着那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一步一步,
朝着未知的、却可能是归家的方向走去。脚下的土地似乎不再是泥土,
而是某种粘稠的、冰冷的介质,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阻力。阴兵夜行,路过的世界光怪陆离,
超出了活人的想象。他们走过一片正在燃烧的村庄。火焰是诡异的碧绿色,
无声地舔舐着残垣断壁,那些焦黑的梁柱在绿火中扭曲变形,像是痛苦的肢体。
一些模糊的、人形的黑影在火焰中穿梭、舞蹈,发出无声的尖啸,充满了怨毒与绝望。
热浪扑面而来,带来的却是刺骨的阴寒,仿佛能把灵魂冻僵。
王小田死死盯着前面一个阴兵的后背,那背上破旧的番号模糊不清,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两旁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但那绿火的余光还是灼烧着他的感知。
他们也路过一片乱葬岗,荒坟累累,杂草丛生。忽然间,
每一座坟头都毫无征兆地亮起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陌生的姓氏,墨迹淋漓,像是血。
每一盏灯笼下,都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摇曳的人形,提着灯笼,面容不清,
像是在等待归人,又像是在招引过客。一股强烈的、甜腻的吸引力从那些灯笼上散发出来,
诱惑着迷途的孤魂靠近。队伍里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像风吹过水面,
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王小田感到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那边倾斜,
仿佛那些灯笼是他渴求已久的温暖与归宿。他猛地一咬舌尖——虽然鬼魂并无实体,
但那股凝神的意念让他稳住了心神,跟着队伍僵硬地穿过了那片致命的、静谧的诱惑。路,
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周围的景象在不断变换,颠倒了常识,混淆了时空。
有时是广袤无垠的荒芜原野,白骨半露,磷火点点,
像是星辰坠落在了地上;有时是湍急汹涌的冥河,血黄色的河水咆哮着,
里面伸出无数密密麻麻、挣扎挥舞的手臂,想要抓住什么;有时又会闯入熙攘嘈杂的鬼市,
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摊贩,叫卖着各种看不真切、却散发着诱人又危险气息的东西,
那喧嚣声不是进入耳朵,而是直接钻进魂魄里,搅得人心神不宁。每夜,
在最为沉寂、阴气最盛的时刻,队伍总会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短暂停歇。没有言语,
没有交流,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另一片枯寂的树林。而每一次停歇后重新上路,
王小田都会敏锐地发现,队伍里似乎少了一两个身影。他们并非掉队,而是无声无息地,
在某处停留时,或许是因为多看了一眼那碧绿的鬼火,
心神被夺;或许是被白灯笼里传来的家的幻影所迷惑,
偏离了队伍;又或许只是支撑他们行走的执念在漫长路途中消耗殆尽,
就那么化作一缕极淡的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昏黄雾气里,再无痕迹可循。
这种消失,比任何凄厉的惨叫都更令人心悸。它无声地诉说着这条归途的残酷与渺茫。
王小田更加谨小慎微,他将所有残存的注意力都死死地钉在前方,
钉在那军官始终挺直、如同礁石般的背影上,
钉在心中反复默念、几乎成为本能的三条戒律上。他不敢有丝毫分神,
生怕下一个化作青烟的,就是自己。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早已失去了刻度。
或许是几个昼夜,或许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对于鬼魂而言,这似乎并不重要。
一直沉默前行的军官,在一个岔路口忽然放缓了马速。那路口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
碑文模糊难辨。等王小田飘到近处时,那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响在他的意识里:“快到了。
”快到了?王小田精神猛地一振,那麻木的、只是机械跟随的状态被瞬间打破。
故乡的念头重新变得炽热、滚烫,像休眠的火山骤然苏醒。
他甚至感觉周身那冰冷的“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你的念想够重,执念够深,
才能跟到现在。”军官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但最后一段路,往往最凶险。盯紧我,别分神,别理会任何事,任何人。”队伍再次启程,
但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凝滞。地势开始变得隐约熟悉。虽然景物依旧荒诞扭曲,
但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渭河平原的湿润土腥气……是了,
不会错!是故乡的气息!他的心如果鬼魂还有心的话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交织着,冲击着他维系形体的根基。前方的雾气似乎也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