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慢慢漫上他的脚踝,试图将他拖离此刻这种灼热的尴尬和愤怒。
不,现在不行。
他猛地摇头,试图甩开那种下沉的感觉。
现在是陈默的时间。
愤怒和亢奋虽然让人难受,但总比那种彻骨的冰冷和虚无要好。
他需要复盘。
需要分析这次失败的社交灾难。
需要……说服自己。
对,说服自己。
刚才的解释一定是有哪里不够完美,不够有说服力,所以才导致了对方的误解。
一定是这样。
他放下软垫,快步走到卫生间门口,“啪”一声按开了灯。
惨白的节能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也照亮了洗手池上方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了疲惫和躁动脸庞。
头发凌乱,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青黑色阴影,瞳孔因为刚才的激动而有些放大,亮得有些不正常。
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嘴唇干燥起皮。
这就是他。
陈亦。
或者此刻,主要是陈默。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洗手池台面上,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好,再来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语气试图变得冷静、理性,像是在准备一场重要的演讲答辩,“假设……假设面前是一位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普通人。
比如……张阿姨?
对,小区里那个爱打听消息但也心肠不坏的张阿姨。”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脸上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试图沟通的微笑。
“张阿姨,您好。”
镜子里的人微笑着开口,语速刻意放慢,但依然能听出底下压抑不住的急切,“可能您刚才看到我有些……激动。
嗯,请您不要误会,我这不是……不是那种常见的发脾气或者没教养。
你听我解释”笑容有点僵硬。
他调整了一下。
“我呢,是患有一种……嗯……叫做‘双向情感障碍’的疾病。”
他选择用了更全面的诊断名称,觉得这样可能更专业,更显严重性,从而更能引人重视,“您可能没听说过,这是一种心境障碍。
简单来说呢,就是我的情绪调节系统……嗯……出了点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镜子里自己的表情,判断着说服力。
“它有时候会变得特别高涨,就像现在这样,”他指了指镜子里的自己,“这个时候呢,医学上叫做‘躁狂发作’。
我会觉得精力特别充沛,脑子转得特别快,话多,想做的事情很多,自信心也很强……可能看起来会有点……过于兴奋?
对,过于兴奋。”
语速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赶紧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去。
“但这不是我的本性!
这只是一种……病态的表现。
就像感冒了会发烧流鼻涕一样,我这是情绪‘发烧’了,懂吗?
情绪‘高热’!”
他觉得这个比喻很棒,甚至对着镜子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而且,这种高涨它不会一首持续。”
他继续解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试图传达这种疾病的复杂性,“它有时候又会转向另一个极端,变得特别低落,特别悲观,什么都不想做,觉得活着没意思……那个时候,就是‘抑郁发作’。
就像情绪的‘严寒’期。”
他用手比划着,一高一低,试图形象化。
“所以叫‘双向’嘛,就是有两个方向,在两个极端之间摆动。
我不是一首这样的,我只是……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开关。”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而无奈。
“所以,张阿姨,”他身体又前倾了一点,凑近镜子,仿佛对面真的站着那位虚拟的张阿姨,“您看,我刚刚那种表现,只是我疾病的一种症状。
它是可以治疗的,通过药物,通过心理医生……我不是你们想象中那种……那种胡言乱语、行为诡异、会伤害人的‘神经病’。
我真的不是。”
他说完了。
紧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观察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到认同和理解。
镜子里的年轻人也看着他,眼神亮得异常,带着一丝急切,一丝恳求,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和不确定。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
镜子里那个努力维持的、试图沟通的微笑,一点点垮塌下来。
眼神里的那点光芒,也像风中残烛一样,摇晃着,最终熄灭了。
他看到的,不是一位被成功科普、恍然大悟的“张阿姨”。
他看到的,就是一个……神经病。
一个在空旷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神经质地、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地试图向自己证明自己不是神经病的……神经病。
那个虚拟的“张阿姨”脸上,仿佛浮现出了和超市里那个女顾客一模一样的表情:惊愕、尴尬、一丝恐惧,以及最终那句轻飘飘的、无可辩驳的判决——“可你这样子……不还是像个神经病吗?”
所有的理论,所有的医学名词,所有的比喻和解释,在那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滑稽。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尴尬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彻底浇灭了他体内那团名为“躁狂”的虚火。
撑在洗手台上的手臂开始发软,颤抖。
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额头抵在了冰凉的镜面上。
镜子的冰冷透过皮肤,渗入大脑,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地自容的羞耻。
“呵……”一声轻笑从他喉咙里溢出来,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苦涩。
算了。
没用的。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那个失魂落魄、眼圈发红、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好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妥协,“好吧……就是神经病。”
这三个字,他曾经奋力抗争,试图从别人嘴里堵回去,试图从自己心里挖出去的字眼,此刻由他自己亲口说出,竟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轻松感?
像是终于承认了某个事实,虽然残酷,但却再也无需为此挣扎和辩解了。
对,我是神经病。
所以,我刚才在超市里的行为,是合理的。
所以,我不用再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了。
所以,我可以……理所应当地……搞砸一切。
一种深深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淤泥,从脚底蔓延上来,包裹住他,要将他拖入昏睡,或者……另一种更令人恐惧的状态。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试图驱散那种下沉的感觉。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关掉水,胡乱用毛巾擦了把脸,甚至没抬头再看镜子一眼,就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卫生间。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沙发里,蜷缩起来,拉过旁边的一条毯子,把自己裹紧。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倾斜、柔和,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暗淡的光斑。
房间里越来越暗。
陈亦(或者说,陈默的意识)在疲惫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开始逐渐模糊、下沉。
他知道,那场失败的“科普”,那镜中极致的尴尬,耗光了他此刻这具人格状态的能量。
当“陈默”的喧嚣和躁动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将是冰冷、空旷、毫无生气的沙滩。
而另一个他……那个沉默的、绝望的、视一切为虚无的……陈凡。
正等在意识的深海之下,准备浮上来,接管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陈亦的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不知道属于陈默,还是属于他自己:“也许……那家‘安馨精神康复中心’……李医生他们……说的才是对的?”
那里,似乎才是他这种“神经病”唯一该待的地方。
只是,他们知道的,似乎也并非全部真相。
关于他的真相。
昏暗的光线中,沙发上蜷缩的人影,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却也更沉,更慢,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潭。
屋外,寻常世界的喧嚣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