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博士

拉托维利亚的雪，总带着铁锈味。

维克托蜷缩在贫民窟的破毡毯里，听着外面巡逻队的马蹄声踏碎薄冰。

七岁的他己经学会了在这种声音里判断危险——如果马蹄声密集而急促，说明他们在追捕逃犯；如果散漫且夹杂着醉醺醺的笑，那多半是贵族子弟来贫民窟“取乐”。

今晚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因为他知道，巡逻队靴底沾着的泥，是从母亲卡特娅被带走的那条路来的。

“维克托，把这个藏好。”

昨天傍晚，母亲塞给他一个油布包时，掌心的温度还带着草药的清香。

布包里是两本笔记，一本封面磨得发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魔法符号（母亲说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能让草听话”）；另一本是硬壳的，边角卷了毛，里面是用铅笔写的数学公式——那是母亲用三捆晒干的草药，从路过的商人手里换来的“识字课本”。

“娘要去哪？”

他当时拽着母亲的麻布裙摆，裙摆上有块洗不掉的褐色污渍，是去年冬天为了救一个发烧的邻居，被滚烫的药汤泼的。

卡特娅蹲下来，用冻得开裂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的眼睛很亮，像雪地里的星子，哪怕此刻眉头锁着，也没让那点光熄灭。

“去庄园主家，他们说……说少了几株月光草，娘去解释清楚。”

她顿了顿，往他怀里塞了块干硬的黑面包，“听话，待在这儿，等娘回来教你算今天的收成账。”

他知道母亲在撒谎。

月光草长在贵族庄园的篱笆里，专治风寒，最近贫民窟闹瘟疫，母亲夜里总偷偷去采摘，回来时裤脚沾满露水，手指被篱笆的刺划得全是血痕。

庄园主的儿子三天前就放话了：“再敢有贱民偷草，就按女巫治罪。”

马蹄声停在了破木屋外。

维克托猛地把布包塞进炕洞深处，用煤灰埋好。

门被踹开的瞬间，他缩到墙角，假装熟睡。

三个穿着皮靴的士兵闯进来，火把的光舔着他们的盔甲，也照亮了屋里的一切——土炕、缺腿的木桌、墙上挂着的几串干草药，还有母亲临走前没来得及收的药碾子。

“那女巫的崽子呢？”

领头的士兵粗声问，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

另一个士兵踢了踢维克托的脚：“醒着就赶紧滚出来，伯爵大人要问话。”

维克托咬着牙没动。

他想起母亲说过，遇到横的，要么拼命，要么装怂，他现在拼不过，只能装得更像一块石头。

“嘿，这小崽子还挺倔。”

士兵伸手要抓他的衣领，却被外面的喊声打断了：“别磨蹭了！

火刑架都搭好了，伯爵大人等着看烧女巫呢！”

士兵骂了句脏话，放弃了拉扯，临走时往炕洞里啐了口唾沫：“晦气东西，等你娘化成灰，下一个就轮到你。”

门被甩上，寒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

维克托立刻爬起来，扒开炕洞掏出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他冲出木屋，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却挡不住他朝着镇子中心跑——那里有片空场，是贵族处决犯人的地方。

空场己经围了不少人。

贫民窟的居民缩在最外圈，裹着破旧的棉袄，眼神里混着恐惧和麻木；贵族们坐在临时搭起的看台上，穿着貂皮大衣，手里端着热酒，像在看一场戏。

空场中央，立着一个用粗木搭成的架子，母亲被铁链锁在上面，麻布裙子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伤痕。

“卡特娅，你可知罪？”

伯爵坐在高台上，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点了点她，“私闯庄园，盗窃圣草，还用邪术蛊惑人心——光是那堆枯草，就够判你绞刑了。”

母亲抬起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沾着血污，却依旧挺着脊背：“月光草是治病的，不是什么圣草。

我没偷，是摘了几株，打算……打算用你的妖法害人！”

庄园主的儿子跳出来，手里举着一把草药，正是母亲晾晒的那些，“我亲眼看见她对着这些草念咒，然后邻居的孩子就退烧了——不是妖法是什么？”

看台上一阵哄笑。

有人喊：“烧死她！

烧死女巫！”

母亲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维克托身上。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维克托看懂了——那是他们算算术时的暗号，“藏好，活下去”。

“点火！”

伯爵挥了挥手。

火把被扔到木架下的干草堆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舔上母亲的裙摆。

维克托浑身一颤，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老人死死拉住：“别去，孩子！

去了也是一起死！”

火越烧越旺，浓烟裹着焦糊的味道飘过来。

母亲的身体在火里挣扎了几下，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维克托看着她在火中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娘——！”

他挣脱老人的手，拼命往前冲，却被士兵用长矛挡住。

长矛的尖端划破了他的胳膊，血滴在雪地上，像绽开一朵细小的红梅。

“哟，这不是小杂种吗？”

庄园主的儿子走过来，用靴子碾过他的手背，“你娘死了，那些破书还有用吗？”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当着维克托的面撕得粉碎——那是母亲用来记录草药用法的笔记本，纸页混着灰烬飘落在雪地里。

“你看，”他蹲下来，用沾着酒气的嘴凑近维克托的耳朵，“贱民的魔法，还不如一块面包值钱。

想报仇？

等你什么时候能穿上我这样的靴子再说吧。”

维克托死死盯着他锃亮的皮靴，又看向火刑架上渐渐熄灭的火焰。

母亲最后看他的眼神，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还有怀里硬壳笔记本上的公式——1+1=2，简单，准确，不会因为谁是贵族谁是平民就改变。

他突然不挣扎了，任由士兵把他拖开。

雪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和眼泪混在一起。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堆渐渐冷却的灰烬，只是把怀里的布包抱得更紧了。

那天晚上，拉托维利亚的雪下得特别大，把空场的血迹和灰烬都盖住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贫民窟的人们缩在屋里，谁也不敢提起那个被烧死的女人，只有维克托在破木屋里，借着偷来的火柴光，翻开了那本硬壳笔记本。

第一页上，母亲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世界乱得像团草，但总有规矩能把它们理清楚。”

他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字，仿佛能摸到母亲的温度。

火能烧掉草，烧掉笔记，烧掉一个人的身体，但烧不掉那些写在纸上、刻在心里的规矩。

维克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要学会自己算清楚这笔账——用那些不会说谎的数字，用那些能让草听话的符号，用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把这个混乱的世界，重新理清楚。

雪还在下，破木屋的缝隙里钻进风，呜呜地像在哭。

但维克托的眼睛里，己经没有了眼泪，只有一种比拉托维利亚的冰雪更冷、更硬的东西，在慢慢凝固。

他把笔记本塞进怀里，紧贴着胸口，那里有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也有一点正在悄悄燃起的、名为“秩序”的火苗。

很多年后，当维克托·冯·杜姆站在拉托维利亚的王座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金属面具时，总会在某个雪夜想起这个夜晚。

他会想起火刑架上的火焰，想起庄园主儿子的皮靴，想起母亲最后那个眼神。

那时他己经拥有了足以撼动世界的科技和魔法，足以让所有贵族在他面前发抖，但他依然会在深夜里，翻开那本边角磨破的硬壳笔记本，看着第一页母亲的字迹，沉默很久。

他以为自己记住的是仇恨，是混乱带来的痛苦。

首到很多年后，当他站在另一片燃烧的废墟前，才明白那个雪夜刻在他骨子里的，从来不是恨，而是一种恐惧——害怕再次失去，害怕再次无力，害怕这个世界永远像那堆被烧得乱七八糟的灰烬，理不清，摆不平。

而恐惧，往往是一切执念的开始。

空场的雪渐渐积厚，盖住了所有痕迹。

只有那个蜷缩在破木屋里的孩子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再也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