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8岁那年,我看到了光,此后十年,只是本能地,向他靠近。1 初遇我八岁那年,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进隔壁新搬来的沈叔叔家。空气里有好闻的木香,
地板光洁得能照出我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我怯生生地攥紧妈妈的衣角,然后,
我听见了钢琴声。循着声音望过去,落地窗旁,一架黑色的钢琴,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坐在琴凳上。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他身上,
给他的头发、侧脸、微微颤动的睫毛,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指尖流淌出来的音符,
我听不懂,只觉得像夏天溪水叮咚,又像雨天屋檐下的絮语。那一刻,
我好像看见了童话书里的小王子。妈妈轻轻推了我一下,“念念,那是沈述哥哥,
以后你们就是邻居啦,要好好相处。”我张了张嘴,那声“沈述哥哥”在喉咙里滚了又滚,
还没叫出口,琴声停了。沈述转过头。他的眼睛很亮,像黑色的琉璃珠子,
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他只是极快地扫过我,还有我身边的妈妈,那目光里没有好奇,
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然后,他合上琴盖,
站起身,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木质楼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敲在我骤然空掉的心口上。沈叔叔是个很温和的人,他摸着我的头,说:“念念,
以后常来家里玩,阿述就是性子冷了点,其实心地是好的,你们熟悉了,他会照顾你的。
”我用力点头,心里那点委屈被“沈述哥哥”四个字熨帖了。我想,只要我足够乖,
足够努力,沈述哥哥总会愿意看我一眼的。2 追逐北极星我开始笨拙地、拼命地模仿他。
他在自家书房练毛笔字,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家书房门口,透过门缝偷偷看,等他走了。
我跑回家翻出爷爷留下的旧毛笔,把小手和作业本都弄得墨黑,只求能写得有他半分风骨。
他周末坐在阳台看书,我凑过去瞥见封面,是《百年孤独》《局外人》,
那些字眼对我而言如同天书。我缠着妈妈给我买同款书,抱着字典一个一个地查,
一边查一边掉眼泪,不是委屈,是恨自己太笨,看不懂他喜欢的书。
他高中参加物理竞赛得了奖,奖状被沈叔叔珍重地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我路过他家时,
总会特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在心里发誓,以后也要学理科,也要拿这样的奖状。
我把沈述当成北极星,跌跌撞撞地朝着他的方向奔跑。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在我身上停留。
3 冷漠的邻居周末在小区偶遇,我鼓起勇气拿出数学作业本问他一道题。他会接过本子,
靠在楼道墙上,用最简洁的步骤写下解题过程,然后推还给我,全程不看我一眼,
也不多说一个字。好像跟我说话,是件极其耗费力气的事情。
我考上他那所全国闻名的高中时,妈妈高兴地拉着我去沈叔叔家报喜。那天沈述也在,
沈叔叔夸我聪明伶俐,说他多了个厉害的“小邻居”。他端着果汁站在旁边,
嘴角弯起一个极其轻微的、客套的弧度,眼神却飘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后来,
我放学路过沈叔叔家,听见书房里传来对话声。“阿述,念念这孩子多好,
总想着跟你学东西,你对她……”是沈叔叔的声音。“爸。”沈述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冷。“我知道。我只是不太会跟小孩子打交道,需要时间适应。
”适应什么?适应我这个总围着他转、想跟他靠近,却又和他格格不入的“小邻居”吗?
那一刻,我站在门外冰凉的台阶上,明白了。不是我做的不够好,而是我这个人,
从想靠近他的那一刻起,就没被他放进过眼里。4 风中的告别高二那年,沈述出国了。
他走得很干脆,像一阵风,掠过我这片卑微的草地,没有丝毫留恋。沈叔叔说,
他去国外读硕士,以后毕业可能还要在那边工作。他家骤然空了下来,
阳台再也看不到他看书的身影,书房也没了毛笔摩擦纸张的声响,
那架钢琴更是被盖上厚厚的绒布,再没人弹过。我有时路过他家,会忍不住趴在窗边往里望,
想象他坐在钢琴前的样子。我更加疯狂地学习,把自己埋进题海里。只有筋疲力尽时,
我才允许自己想起他。想起他阳光下弹琴的背影,想起他冷淡的眉眼,
想起他写题时专注的侧脸。那点稀薄的回忆,成了支撑我生活的养料。我要变得足够优秀,
优秀到能和他并肩,等他回来的时候,或许,就能看到我了。
5 重逢的苦涩我考上了他就读的大学,甚至选了他曾经读过的专业。大二那年夏天,
沈述回来了。沈叔叔说,他是回来休假,顺便带朋友看看家乡。同时带回来的,
还有一个叫方静的女孩。她站在沈述身边,穿着优雅的连衣裙,笑容明艳,举止大方。
他们走在小区里,用流利的英语交谈,讨论着我听不懂的学术名词和艺术展。
沈述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甚至带着欣赏。那才是应该站在他身边的人。
同样耀眼,同样站在云端。而我,十年的追逐,此刻像个小丑。我躲在树后,
看着他们并肩走远的身影,心里又酸又涩。沈叔叔为他们办了接风宴,特意叫上了我和妈妈。
我坐在餐桌对面,看着沈述给方静布菜,两人相视而笑,那种默契,是旁人插不进去的。
沈叔叔笑着问我:“念念,马上也要大三了,以后有什么打算?说出来让阿述帮你参考一下,
他在国外熟。”我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没想好。
”沈述闻言,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但也只是一瞬,
带着一种礼节性的、对陌生人才有的审视。“选自己喜欢的路就好,要是以后想出国深造,
有不懂的可以问我。”他说。语气平淡,疏离,彻底把我钉在了“普通邻居”的位置上。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全国物理竞赛二等奖的奖状。
那是我特意为了他考的,想等他回来告诉他,我也能变得很厉害。可看着奖状,
我却没了送出去的勇气。最后,我把它塞进了书架最底层,连同我那颗沉甸甸的心一起。
6 命运的转折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或许我那点不见天日的暗恋,
最终会随着时间慢慢风干,成为青春里一道淡淡的、苦涩的印记。可命运偏偏不肯。
那场车祸来得毫无征兆。一个普通的周五晚上,沈述开车送方静去机场,回来的路上,
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消息传来时,沈叔叔家乱作一团。妈妈拉着我赶去医院,
一路上我都在发抖,不敢相信好好的人会出事。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沈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管子。医生说,生命无忧,但脊柱神经受损,
双腿……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发着光的沈述,
那个骄傲得连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我的沈述,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纸。
方静来了几次。第一次是震惊和伤心,守在监护室外不肯走。第二次是蹙着眉头,
跟沈叔叔谈论着国外学业的事。第三次,她只在门口站了站,对沈叔叔说了句“沈叔叔保重,
我学业要紧,先回国外了”,再也没有出现。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天之骄子坠落凡尘,
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医疗器械和旁人怜悯的目光。沈叔叔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整日守在医院,公司的事也顾不上了。我看着沈叔叔憔悴的样子,
又想起自己追了十年的人躺在病床上,默默跟妈妈说,想办理休学手续,帮着照顾沈述。
妈妈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头。仿佛我过去十年所有的努力,
就是为了在他跌落谷底的这一刻,能有资格,也有能力,陪在他身边。沈述醒来后,
得知自己的情况,变得无比暴戾。他摔东西,拒绝吃药,拒绝复健,
把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骂了出去。当他看到守在床边的我时,那双曾经清冷的眼睛里,
只剩下赤裸裸的憎恶和嘲讽。“苏念。”他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你来干什么?
来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来看我笑话?”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
默默收拾他摔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猛地一挥手臂,碎片划破了我的手指,
血珠瞬间沁了出来。“滚!”他低吼,“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们都给我滚!
”我把手背到身后,用力按住伤口,抬起头,看着他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英俊面庞,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沈述哥哥,吃了药身体才会好,沈叔叔也很担心你。
”7 沉默的守护日复一日。我学会了所有护理知识,帮他擦身,按摩萎缩的肌肉,
处理大小便失禁的尴尬。一开始他极度抗拒,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我,试图激怒我,赶走我。
“苏念,你是不是有病?放着好好的学不上,来这里伺候一个残废?
”“你就这么想讨好我爸?还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就能任你摆布了?”“别白费心机了,
我看着你就觉得烦!”我从不回应。只是在他发泄完之后,递上温水,
或者拧一把热毛巾为他擦拭汗水。慢慢地,他不再骂了,变成了长久的沉默。
他整天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我开始在他床边读书,
读他以前喜欢的那些晦涩的书。读《局外人》,读《百年孤独》。我的声音不高不低,
平稳地流淌在安静的病房里。我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直到有一天,
我读到《局外人》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他突然开口,
声音干涩:“你读错了,是‘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停下来,看向他。
他依然望着窗外,侧脸消瘦得厉害,颧骨凸出。那是他出事以后,
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话。8 春日的希望一个深夜。他因为并发症发起高烧,陷入梦魇,
浑身抽搐,嘴里含糊地喊着“爸”“腿”。我慌忙叫来医生,一整夜守着他,
用酒精一遍遍给他擦拭身体物理降温。天快亮时,他的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
他看着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脸,很久都没有说话。第二天,当复健师来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复健的过程如同炼狱。他一次次地摔倒,汗水浸透衣服,
额头上青筋暴起,痛苦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溢出。我始终陪在旁边,
在他摔倒时第一时间冲上去架住他,在他疼得浑身发抖时,把自己的手臂递到他唇边。
他从来没有咬下去。他开始允许我推着轮椅带他去楼下花园晒太阳。
他开始偶尔跟我交谈几句,问问我学校的事,虽然语气依旧很淡。有一天,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花园里重新变得绿意盎然的草木,轻声说:“沈述哥哥,
春天来了。”他“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杏花开了。”我愣了一下,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角落里有几株杏树,开满了粉白的花。那一刻,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破土了。他的腿渐渐有了知觉,从毫无反应,到脚趾能微微动弹,
到后来,借助器械可以勉强站立几分钟。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我们之间悄然燃起。奇迹般,
一年后,在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和坚持后,沈述,真的重新站起来了。虽然走得缓慢,
僵硬,需要依靠手杖,但他确实摆脱了轮椅。出院那天,沈叔叔喜极而泣,
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道谢。我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只是每天放学,都会先去沈叔叔家,
帮着照顾沈述。晚上,沈叔叔特意做了一大桌菜,邀请我和妈妈一起吃。饭后,
妈妈和沈叔叔刻意地早早回了房间,把客厅的空间留给我们。9 年的告白月光很好,
透过玻璃窗洒进客厅,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沈述站在窗边,背影依旧挺拔,
却比过去单薄了许多。他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了很久。我给他倒了杯水,走过去。
他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温热的杯壁很快变得和他的指尖一样凉。“为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像月亮一样的清冷。我愣了一下。他转过身,紧紧盯着我,
像要把我看穿。“苏念,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在我那样对你之后,
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问出那句:“是可怜我吗?还是因为我爸?”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骄傲和冷漠,此刻却写满不确定和脆弱的眼睛。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