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长公主那天，国家正在我脚下腐烂。龙椅上坐着昏庸的皇帝，
龙椅下跪着虎视眈眈的权臣萧靖。我勾住他玉带时，他冷笑：殿下以为，美色能救国？
我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弑字。后来龙椅换主那夜，
他咬着我耳垂低语：殿下现在明白了——是臣，在借殿下的手窃国。1建元三年的冬，
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酷烈。宫苑里那些曾经名动京华的奇花异草，
早已在连绵的阴雨和突如其来的寒潮里败尽了颜色，只剩下些枯黑的枝干，
哆哆嗦嗦地指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穹。风从禁宫高大的殿宇间穿过，卷起枯叶和尘埃，
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同时哭泣。上官宁就是在这片萧瑟里，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极致繁丽的景象。织金绣凤的帐幔低垂，触手所及是冰凉滑腻的丝绸，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名贵香料和……一丝若有若无腐败气息的味道。
头痛欲裂，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撞着她的意识。大梁朝。
上官宁。先帝嫡长女，当今圣上上官弘一母同胞的亲姐，敕封昭阳长公主。身份尊贵，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伴随这尊贵身份一同涌入的，
是这具身体原主残存的恐惧、绝望，以及这个庞大帝国正在加速坠向深渊的清晰认知。
皇帝昏聩，沉迷方术和酒色；宦官弄权，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边关告急，
异族铁蹄频频叩关；内地灾荒不断，流民百万，
饿殍遍野……这哪里是什么万万人之上的长公主？这分明是一艘正在沉没的破船上，
被绑在最显眼位置上的祭品！她撑着仿佛被碾碎过又重新拼凑起来的身子坐起，
动作牵动了宽大的袖袍，露出底下这具身体纤细得过腕。寝殿内侍立的宫女们悄无声息，
低眉顺眼，动作规矩得如同提线木偶，可那过于安静的氛围里，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
“殿下，您醒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官上前，声音恭敬，却没什么温度，“可要传膳？
”上官宁摆了摆手，喉咙干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她需要安静，需要时间，
来消化这荒谬的处境，来思考……生路。生路？在这四面漏风、八面起火的绝境里，
生路何在？几日后，一次勉强支撑着病体参加的宫宴，
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腐烂”的具体模样。金碧辉煌的大殿，丝竹管弦喧嚣刺耳，
舞姬的腰肢柔软得像没有骨头。龙椅上的年轻皇帝上官弘，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
眼袋浮肿，眼神涣散，只对眼前进献的所谓“仙丹”和身旁近侍宦官谄媚的话语感兴趣。
席间大臣们，或阿谀奉承，或明哲保身，眼神交换间尽是机心和算计。而在这片混沌之中，
有一人，格格不入。他坐在皇帝下首不远的位置，紫袍玉带，身姿挺拔如松。
并未参与周围的喧闹，只偶尔举杯，动作舒缓，自成一方天地。周围的喧嚣似乎到了他身边，
便自动平息、绕行。那是种无需声张的威势，沉静，却重若千钧。偶尔抬眼时，
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歌舞升平的场面，掠过龙椅上昏昏欲睡的皇帝，
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封的湖，不起波澜，却寒意森森。萧靖。
当这个名字从混乱的记忆里跳出来时，上官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之一，
如今实际掌控着大梁近半兵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权臣。皇帝忌惮他，
宦官集团视他为眼中钉，清流一党对他褒贬不一。他是这潭死水里，最强大，
也最不可控的变数。也是上官宁在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中，看到的唯一一抹……危险的亮色。
要活下去，要保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或者说，
保住自己在这江山倾覆时不至于被碾为齑粉——她需要力量。而眼前，最大的力量，就是他。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2机会来得很快。
或许是看她这个长公主“病”得快要不起，皇帝难得发了点“姐弟之情”，
允她去皇家寺院祈福静养。消息传出，各方势力少不得有些动作，明里暗里的试探、监视，
接踵而至。上官宁一概不理，只吩咐精简车驾，悄然出行。皇家寺院后山的梅林，
恰是初绽时节。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暂时驱散了胸中的浊气。
她知道他会来。萧靖这样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尤其是她这个身份特殊、又“病”得蹊跷的长公主。果然，在梅林深处，
那道紫色的身影如期而至。“臣，萧靖，参见长公主殿下。”他行礼如仪，声音平稳，
听不出丝毫情绪。上官宁缓缓转过身，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久病初愈的尊贵女子的柔弱与疏离：“萧大人不必多礼。
此处并非朝堂，只有些残梅败雪，大人请起。”她伸出手，虚虚一扶。指尖并未触碰到他，
宽大的袖摆却似无意地，拂过了他腰间悬佩的玉带。那是一个极其微妙，又极其暧昧的动作。
萧靖直起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精心维持的平静。
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殿下凤体违和，
应在宫中静养才是。这山野风寒，若再染恙，臣等万死难赎。”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能冻结空气的质感，“殿下召臣前来，
若仍是存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心思……譬如，以为凭殿下的金枝玉叶之身，些许美色，
便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精准地剥开了她试图掩饰的意图，血淋淋，毫不留情。上官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擂动。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太深，太沉，
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她没有退缩，也没有被激怒。反而，往前踏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呼吸可闻。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了墨香与某种冷冽木质的气息，与这梅林的冷香奇异地交织。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萧靖眼底闪过一丝真正讶异的动作。她伸出手，没有再去碰他的玉带，
而是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
掌心有着常年习武握缰留下的薄茧，冰凉而有力。萧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神莫测。
上官宁用自己纤细的、保养得宜的指尖，忽略掉那掌心传来的压迫感，
忽略掉自己指尖的微颤，缓慢地、极其坚定地，在他宽厚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笔划繁多，带着森然杀气的字——弑。写完最后一笔，她猛地收回了手，
仿佛那一个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的指尖蜷缩进袖中，微微颤抖，
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毫不避让地回视着他。萧靖沉默了。梅林的寂静被放大，
只有风穿过枝头的细微声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女子指尖划过的酥麻触感，以及那个字带来的、无形的、血淋淋的重量。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眸中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什么极其锐利、极其危险的东西，从裂缝中渗透出来。他忽然笑了。
不是刚才那种冰冷的嘲讽，而是一种……带着某种奇异兴味，甚至是欣赏的、残忍的笑意。
“殿下，”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几分，“您比臣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上官宁完全笼罩。“只是，殿下可知，这个字，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鲜血，意味着白骨，意味着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上官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但话语本身却清晰无比，“也意味着……破而后立。
”萧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的器物。
“殿下想‘立’的，是什么？是您那皇弟的江山，还是……您自己的？”这个问题，
辛辣直接，直指核心。上官宁深吸了一口气，梅林的冷香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萧大人，”她避开了直接回答，转而指向更本质的东西，“这大梁，
如今还需要谁来‘弑’吗？它早已病入膏肓，疮痍遍地。皇弟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放血。本宫要的，是有人能拿起刀，剜去腐肉，断去毒源。”她顿了顿，
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至于立什么……那要看执刀的人，想立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是继续如今这般苟延残喘，直至轰然倒塌，砸死所有人；还是……能有一线生机，重焕新颜。
”她将选择权，或者说，将未来的可能性，巧妙地抛回给了他。
她没有天真地要求他忠君爱国，那太虚伪，也太可笑。她给出的，是一个合作者的姿态，
一个基于共同利益或者至少是暂时共同目标的联盟提议。萧靖久久地凝视着她。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云变幻，最终归于一种沉静的、可怕的深邃。3他没有说好，
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微微颔首，道：“山路崎岖，风雪欲来。殿下凤体金贵，
还是早些回寺中歇息为好。”说完，他转身，紫色的袍角在风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
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的梅树之后。上官宁独自站在原地，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
带来刺骨的冰凉。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刻，
她几乎是在赌。赌萧靖的野心，赌他对这个腐烂朝堂的不耐，
赌他是否能看到与她合作的价值。她不知道他是否接受了那无声的盟约。但他离开时，
没有否认，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明显的拒绝。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她抬起手，
看着自己刚刚在他掌心写字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与他皮肤接触时的触感，冰冷，
而滚烫。棋局，已经开始了。而她，这个意外落入棋盘的异世之魂，别无选择，
只能拿起最危险的棋子，与最危险的对手，下一盘……赌上一切的棋。
梅林的暗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那一个“弑”字带来的寒意，
已悄然渗入了上官宁的四肢百骸。回到暂居的禅院，摒退了左右，她独坐窗前，
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指尖在微不可察地轻颤。不是怕，是兴奋，
也是一种对未知博弈的战栗。萧靖的态度暧昧，但这正是她预料中最好的开局。直接答应，
反而显得轻率可疑。这种沉默的、带着审视的默许，才符合一个顶尖权臣的谨慎。
她需要筹码，需要尽快展现出“合作”的价值，而不仅仅是提供一个“弑君”的念头。
那个念头，萧靖未必没有，他只是需要评估，与她捆绑，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在寺院“静养”的几日，上官宁并未闲着。她凭借长公主的身份，
以及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信息筛选和处理能力，
开始梳理原主记忆中那些庞杂琐碎、往往被忽视的信息碎片——宫女太监的闲谈，
命妇们请安时透露的只言片语，甚至皇帝偶尔在她面前抱怨朝政时提及的人名和事件。
她将这些碎片与记忆中关于朝堂派系的认知一一对应，像拼图一样，试图还原出龙椅之下，
暗流涌动的真实图景。宦官首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福，把持内廷，勾结外官，卖官鬻爵，
其侄刘宝更是掌控着京城部分防务，跋扈嚣张。清流一党以御史中丞张简为首，
多是些科举出身、自诩正直的官员，常与宦官集团发生冲突，
但往往因缺乏实权和皇帝的支持而落败，其中不乏真正忧国忧民者，
但也混杂着沽名钓誉之徒。军方势力则相对复杂，有世代勋贵，有边关悍将，目前看来，
大多保持中立或观望，而萧靖，无疑是其中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核心。她的目光，
首先落在了刘宝身上。此人贪婪愚蠢，是刘福的爪牙，也是宦官集团在外朝一个显眼的靶子。
动他，风险相对可控，既能敲山震虎，试探各方反应，也能向萧靖展示她并非空有想法，
而是能提供具体“弹药”的盟友。如何动？直接弹劾？她手中并无实据，清流那边或许有，
但未必肯轻易交给一个深居后宫、素有“骄纵”之名的长公主。她需要一场“意外”。
机会很快来了。几日后，一场宫中的小型赏雪宴，皇帝上官弘难得有兴致，
召了几位近臣和宗室。上官宁“病体初愈”，也在受邀之列。4宴席设在暖阁，地龙烧得旺，
熏香暖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上官弘精神不济，略坐了片刻，
服了“仙丹”便被内侍扶去歇息了。留下众人，气氛便微妙地松弛下来，
又带着几分各自为营的谨慎。刘宝也在席间，他靠着其叔父的权势，得了个虚职，
此刻正与几个趋炎附势的官员高声谈笑，言语间对近日清流弹劾他强占民田一事颇不以为然，
甚至口出狂言。上官宁端坐主位之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杯中的暖酒，仿佛神游天外。
直到刘宝那桌因一个笑话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她才微微抬眼，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坐在不远处，独自饮酒的萧靖。萧靖也正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一触即分。他没有多余的表情，
但上官宁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了然。她垂下眼睫，指尖沾了杯中一点残酒，
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极快极轻地划了几个字——田契，张氏，京兆尹。随即，
她用袖摆不着痕迹地抹去。她不确定萧靖是否看清。但这已经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