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总在想,如果那天没去老陈的渔具店,
如果没有那句像水草一样缠绕上心头的“旧友重逢”,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但命运就像北滩那弯黑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能把人魂儿都勾走的暗流。而最可怕的,
不是你最终看到了什么,而是从那一刻起,你开始怀疑,
身边这个你认识了十几年、可以托付性命的人,他那张皮囊底下,装的还是不是原来的魂儿。
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第一次像冰针扎进后颈时,是我们刚到北滩水弯。
凌晨一点多的河岸,黑得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风穿过高草,不再是“窸窣”,
而是变成了“沙沙……沙沙……”的细碎声响,
像是有无数沾湿的脚掌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挪动。水流声也变了质,那恒定的“汩汩”声里,
混进了一种极轻微的、粘稠的拖沓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什么湿透的沉重东西,
在岸边的泥地里缓缓爬行。我猛地扭过头,手电光柱像受惊的动物般扑向身后的芦苇丛。
光影乱晃,只照亮几根被动荡的枯杆,它们的影子在黑暗中疯狂摇曳,
像一群无声嘲笑的鬼影。“怎么了,明辉?”阿强停下手里整理鱼线的动作,抬头问我。
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精准、效率,甚至……过于安静了,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片死寂。
头灯昏黄的光晕从他下巴往上打,让他一半脸埋在阴影里,那露出的半边脸,
平静得有些过分。“好像……有东西在那边。”我喉咙发紧,声音自己不自觉地压低了。
阿强侧耳听了听,随即低下头,继续他手上的活计,语气平淡:“自个儿吓自个儿。
夜钓就这样,静得能把心跳听成擂鼓。别瞎想。”他的冷静非但没安抚我,
反而让那股不安更清晰了。这感觉,从傍晚踏进老陈那家店就开始了,像一粒种子,
落进了心里最潮湿阴暗的角落。小昭蹲在河边,用手机电筒探照着墨汁般的水面,
光束被粘稠的黑暗吞噬、扭曲。她是个小有名气的灵异探秘博主,
这次夜钓就是她软磨硬泡拉我们来的。“这水黑得,跟吞了无数个秘密似的,”她咋咋呼呼,
试图用音量驱散寂静带来的压迫感,“真能有鱼?别一会儿钓上来个百年水鬼,
跟我倾诉冤情,那我的直播间还不直接炸了!”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阿强异样的沉默和小昭刻意营造的热闹,像冰与火交织,
都没能驱散我心头那团越缩越紧的寒意。这感觉,从傍晚走进老陈家的渔具店就开始了。
老陈的渔具店,蜷缩在镇子最边缘,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坟。招牌饱经风雨,
只剩“渔具”两个字像一对疲惫无神的眼睛,木然地注视着偶尔路过的行人。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不仅仅是鱼腥和饵料的酸腐,
更深的是陈旧木料和一种……像是从河底淤泥深处泛上来的、阴湿的霉味,
那是属于遗忘和腐朽的味道。店里光线昏暗得让人窒息。唯一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悬在屋顶,
投下昏黄得如同痨病鬼脸色般的光晕,勉强照亮柜台一角。
更多的空间则沉没在粘稠的阴影里,
各种渔具、绳索、浮漂、铅坠在暗处勾勒出奇形怪状的轮廓,
像一群沉睡的、姿态扭曲的怪兽,随时会因为你的一声咳嗽而惊醒。
老陈本人就陷在柜台后面那张磨得油亮的旧藤椅里,瘦,干瘪,像一具被风干了的标本。
他穿着一件早已分不清原色的旧夹克,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如同败絮。脸上皱纹深刻,
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尤其那双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像是在看活物,倒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使用的物品,
或者在回忆某个模糊却关键的片段。“来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像砂纸反复磨过粗糙的木头表面。小昭天性活泼,又是第一次来这种充满“古味”的地方,
一进门就嚷嚷:“老板,来点你们这儿最好卖的鱼饵!贵的不要,
就要那种鱼见了走不动道的!今晚必须爆护!”老陈慢吞吞地起身,
动作迟缓得让人怀疑他的关节是否早已锈死。他弯下腰,
从玻璃柜台底层取出一盒鲜活的红虫,
那扭动的、纠缠在一起的红色群体在昏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像一团具有生命的血管。
他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缓慢地扫过,那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又冷又粘,
像无形的触须。最后,那浑浊得如同潭底死水的视线,
定格在了正低头专注检查鱼线强度的阿强身上。很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老陈的眼神凝滞了一瞬。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
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涟漪,快得抓不住,却留下一种冰冷的、不祥的余韵。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干枯得如同树枝的手指,
慢条斯理地将那些扭动的红虫装进薄薄的塑料袋里,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付钱的时候,老陈把装好饵料的塑料袋递过来。就在交接的瞬间,
他冰凉的指尖无意中擦过我的手腕皮肤。那不是正常的凉,
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带着河底寒气的冰冷。一瞬间,我手臂上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一股寒意顺着胳膊直窜上来,心脏都跟着缩了一下。他趁机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那气音几乎要消散在店里凝滞的空气里:“小伙子,听我一句劝,今晚……有水鬼要讨替身,
千万别去水弯那边。”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又极其迅速地瞟了一眼阿强的背影,
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游丝,“特别是你,小心……’旧友重逢’。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旧友重逢”?
什么意思?是指我和阿强吗?我们确实是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了,
只是这几年他和家人全部外出务工,联系才少了。可老陈的语气,
那种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隐秘警告和……几乎是怜悯的意味,让这四个字听起来格外瘆人,
像是一句来自阴间的判词。我紧紧盯着老陈,试图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找出更多信息。
但他已经迅速恢复了那副雕像般的样子,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刚才那几句近乎耳语的话,
只是我这被店里古怪气氛魇住了而产生的幻觉。走出店门,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
我那点莫名的紧张才散了些,忍不住对阿强和小昭吐槽:“‘水鬼讨替身’,‘旧友重逢’,
说得跟真的一样。这老爷子,怕不是《聊斋》看多了,魔怔了吧?”阿强闻言,
只是极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浮在表面,未达眼底,嘴角扯动的幅度小得可怜,
甚至带着一丝……僵硬。他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个沉重的、鼓鼓囊囊的渔具包甩到肩上,
动作依旧利落,却沉默得让人心慌。小昭倒是眼睛一亮,来了兴致:“水鬼?讨替身?
有意思啊!说不定今晚真能拍点猛料!到时候直播标题就叫‘直击水鬼讨替身现场’,
流量还不得冲到榜一!”她兴奋地搓着手,满脸都是对猎奇素材的渴望。
小昭是个小有名气的视频博主,专做各种城市传说、废墟探秘、灵异怪谈之类的内容。
这次夜钓,很大程度上也是被她软磨硬泡拉来的,美其名曰“寻找都市之外的静谧恐惧”。
阿强则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穿开裆裤就认识,前两天刚回来的。他性格向来沉稳,
户外经验丰富,以前一起爬山涉水,有他在,总觉得心里踏实。只是……这次见面,
他似乎比记忆中更沉默了些,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和……疏离?我甩甩头,
把这归咎于久别重逢的生疏和工作的劳累。但现在,站在这片被黑暗和诡异寂静包裹的河岸,
老陈的话像苏醒的毒蛇,重新从心底的黑暗角落里钻出来,吐着冰凉的信子。
我用力吸了口气,试图镇定,
那冰凉的空气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水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淤泥腐朽气,直灌肺腑,
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阿强已经帮小昭弄好了钓竿,
正耐心地教她怎么挂饵,怎么调整浮漂,怎么借助手腕的力量把鱼线抛出去。
他侧脸在头灯的光晕里显得专注而可靠,那种熟悉的神情,
几乎让我要把老陈的警告当作无稽之谈。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一起逃过课,打过架,
追过女孩,也曾在彼此最低谷的时候互相支撑。他一直是那种话不多,
但行动力强、值得把后背交给他的兄弟。虽然……最近几年没见,但谁没有点自己的事呢?
或许,真是工作太忙了。这次夜钓,正好让他放松一下。夜渐深,月亮在薄云后时隐时现,
投下破碎而清冷的光辉,给沉默的河面铺上一层不断晃动的、病态的银鳞。
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看上去厚重而粘稠,仿佛不是液体,
而是某种具有生命的、缓慢蠕动的黑色胶质。对岸的树林融入夜色,黑黢黢一片,轮廓模糊,
像一头匍匐沉睡的巨兽,随时可能睁开冰冷的眼睛。最初的兴奋感过去,
河边只剩下点点孤灯和漫长的等待。鱼口不算好,偶尔有几条小鲫鱼咬钩,
被小昭大呼小叫地拎出水面,在镜头前展示一番,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河里,
美其名曰“可持续惊吓”。时间像河底的淤泥,缓慢而滞重地沉积下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无非是工作、生活里的琐事,或者回忆一些大学时的糗事。
小昭的幽默感时不时爆发,试图驱散夜色带来的无形压抑。“阿强,”小昭突然转过头,
头灯的光柱晃过阿强平静得过分的脸,“你说这河里有没有进口鱼?
比如从亚马逊偷渡来的食人鱼?那我是不是得用英语跟它们交流?
”阿强手里摆弄着一个铅坠,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眼,一本正经地思考了片刻,
才接梗:“可能得用方言。我听镇上的老人说,这片儿的鱼祖上好像是清末从南边迁来的,
听不懂普通话,只会听本地土话。” 他说的很认真,但那语气里缺乏一种应有的鲜活,
像是在背诵一段与他无关的文本。我忍不住笑出声,但笑声在寂静的河岸上显得单薄而突兀。
气氛只是短暂地活络了一下,又迅速被更大的沉寂吞没。
阿强还特意在小昭的钓位附近撒了些他自称的“秘制窝料”,
一股难以形容的、略带腥甜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腐朽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说这味道能快速聚鱼。“你这窝料什么配方?味道……挺别致啊。”我嗅了嗅,
那味道让我有点反胃。阿强低着头整理渔具,含糊地应道:“外边带来的土方子,
据说是祖传的。”小昭捏着鼻子,夸张地说:“祖传?传了多少代?
别是把哪位老祖宗泡里面了吧?”阿强没有笑,只是淡淡回了句:“聚鱼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夜色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我的浮漂先是轻微地、试探性地抖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小心翼翼地触碰。随即,
毫无征兆地,猛地往下一沉!那股力道大得出奇,蛮横无比,
几乎要把我手中的钓竿直接拖走。鱼线瞬间绷紧,
发出“滋滋”的、令人血脉偾张的悦耳声响,线轮飞速转动,仿佛随时会清空。是大家伙!
绝对是个从未遇到过的大物!“上钩了!”我低吼一声,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赶紧双手握紧鱼竿,身体后倾,双脚死死蹬住地面,开始小心翼翼地、全神贯注地溜鱼。
水下的东西左冲右突,力气惊人且带着一股邪性的暴躁,
拽得鱼竿弯成了惊险的、几乎要折断的弧形。阿强也立刻放下自己的钓竿过来帮忙,
用手电筒的光柱紧紧跟随着水面上那道因剧烈挣扎而划出的激烈水痕。
小昭更是兴奋地尖叫一声,举起手机,将镜头牢牢对准我和水面,嘴里飞快地解说着,
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东西在水下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
仿佛不是鱼,而是某种被激怒的、更具蛮力和怨念的水底生物。折腾了足足有七八分钟,
我才感觉它的反抗力道渐渐弱了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我小心地将它拖到岸边浅水区,
阿强看准时机,拿起抄网,精准地、迅速地向下一捞,再向上一提!
一条体型硕大得反常的鲤鱼被捞了上来,重重地摔在岸边的草地上,
兀自不甘地、用尽最后力气猛烈扑腾着,鱼尾拍打着地面,
发出“啪啪”的、如同扇在人心上的闷响。小昭迫不及待地凑过来,
手机电筒的强光直直打在鱼身上,试图给这个“战利品”一个高清特写。“哇!
这鱼……好大……”她的话说到一半,像被人瞬间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脸上所有的兴奋和好奇都凝固了,迅速转变为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我也看清了。那鱼躺在那里,鳞片在强光下反射着一种油腻而诡异的光泽,
不像普通鱼类的银白或金黄,反而透着一种暗沉沉的、近乎铁锈般的死寂色泽。
而它的头部……本该是生长着圆润鱼眼的位置……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
是在头部正中偏上的位置,镶嵌着一只……人的眼睛。是的,
一只清晰可辨、纤毫毕现、真真切切的人眼!瞳孔是深褐色的,在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下,
似乎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收缩了一下。周围是布满不规则血丝的眼白,
那血丝分布得极不自然,像是强行嵌合时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惨状。它没有眨动,
就那么直勾勾地、空洞而又带着某种凝固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神情,
死死地、怨毒地望着我们,望着头顶那片压抑的黑暗天空。
眼眶周围的肌肉组织似乎已经和鱼鳞生长在了一起,
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令人作呕的粉红色融合状态,
边缘还有些许半透明的、胶质般的粘液正慢慢渗出来。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连河水的流动声、风声、虫鸣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被绝对的死寂取代。
小昭先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声音在寂静中尖锐得像刀片划过玻璃。随即,
大概是出于一种面对极度荒诞和恐怖时的本能心理防御,
她干巴巴地、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挤出一句:“哇……这、这美瞳……都、都掉色了?
什么……什么新品种的非主流鱼?现在连鱼都开始玩……玩恐怖Cosplay了吗?
” 她的玩笑苍白无力,反而像一只手,把现场诡异的气氛拧得更紧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干呕的冲动,死死盯着那只诡异的人眼。
它不像是一个生物器官,更像是一颗被遗弃的、带着浓烈诅咒的纽扣,
散发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不祥气息,仿佛多看几眼,自己的魂魄都会被吸进去,
禁锢在那永恒的绝望凝视中。这只眼睛,属于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鱼身上?
无数血腥而恐怖的猜想瞬间塞满了我的大脑,让我几乎窒息。就在这时,阿强动了。
他的动作极快,几乎是抢步上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没有用抄网去小心地捞起鱼,
而是直接用抄网坚硬的金属边缘,猛地、粗暴地插到鱼身下,像铲除什么秽物一样,
向上一挑!动作干脆,甚至带着点嫌恶的急切。
那条诡异的、长着人眼的鲤鱼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扑通”一声,
重新落回了漆黑如墨的河水中,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就迅速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晦气!”阿强的声音异常干涩、紧绷,像是声带被砂纸狠狠磨过,
又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听到过的、近乎恐惧的焦躁,
“别碰这东西!不干净!”他背对着我们,肩膀的线条僵硬得像石头,握着抄网杆的手,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他整个人的姿态,都透着一股急于抹去什么的仓皇。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脚踩空,直直坠入冰窟。阿强的反应……太快了。
快得根本不合常理。他不是应该也和我们一样,陷入巨大的震惊、疑惑、恶心和好奇之中吗?
至少该仔细观察一下,讨论这匪夷所思的现象。
可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急不可耐地处理掉了那条鱼,
仿佛……仿佛他内心深处早已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并且对它充满了极度的厌恶和根深蒂固的恐惧,急于让它从眼前消失,
抹去它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阿强?”我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变得沙哑陌生。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是戴上了一张精心准备好的、僵硬的面具。但月光和手电余光的交织下,
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人。额角鬓边,
似乎还有细微的、冰冷的汗珠渗出。“没什么,”他解释道,声音试图恢复往日的平稳,
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可能就是某种……罕见的寄生虫感染,
变异了,长得……长得有点像人眼而已。河里什么乱七八糟的细菌、污染物都有。
”寄生虫感染?变异?长得像人眼?这解释太过苍白,太过牵强,
简直是在侮辱我们刚才亲眼所见的惊悚景象。那条鱼眼眶里嵌着的,
分明就是一只真真切切、结构完整、甚至带着情感残留的人眼!那瞳孔,那眼白,
那分布诡异的血丝……怎么可能是寄生虫?小昭也彻底安静下来,不再试图用玩笑掩饰恐惧。
她看看我,又看看眼神闪烁、刻意避开我们目光直视的阿强,下意识地往我身边紧紧靠了靠,
寻求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安全感。河边刚刚恢复不久的、勉强维持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粘稠的、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弥漫开来的紧张和猜疑。
老陈那句“水鬼讨替身”,像挣脱束缚的幽灵,带着血腥和实质性的寒意,
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并且第一次,如此用力地、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接下来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
在恐惧的黏液里艰难爬行。我们都没什么心思钓鱼了。小昭收起了手机,不再拍摄,
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折叠椅上,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瑟瑟发抖的鹌鹑,
不时警惕地、快速地四下张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哪怕是芦苇自然的轻晃都能让她浑身一颤,惊惧地瞪大眼睛。阿强则回到了自己的钓位,
但再也没有抛竿,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了灵魂的石像,
目光直勾勾地、近乎痴迷地,又带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
死死盯着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希望的水面,仿佛那下面有什么东西,
牢牢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也预示着他无法逃脱的命运。我试图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比如聊聊明天的早餐,或者干脆提议“鱼口不好,要不咱们提前回去算了”,但回应寥寥。
阿强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听到了,但毫无行动的意思。
小昭则无力地摇摇头,眼神空洞,显然已经被那条人眼鱼彻底吓丢了魂,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寂静变得愈发沉重,仿佛有了实体和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让人喘不过气,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撞击一面蒙着布的鼓,沉闷而压抑。
先前那些被认为是自然之声的响动,此刻在惊惧的滤镜下,全都变了味,
被赋予了邪恶的意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像无数只隐匿在黑暗中的、湿漉漉的脚在草丛中蹑手蹑脚地移动,越来越近,
包围圈在不断缩小;水流的汩汩声,也仿佛夹杂了别样的、不祥的韵律,
像是有谁在水下低语,窃窃私语着死亡的邀请,或是……某种庞然大物缓慢吞咽唾液的声音。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很轻,很模糊,像是从极远、极深的水底传来,
穿透了厚重的河水阻隔,带着回响;又像是紧紧贴着我耳根响起,
带着一股冰凉的、湿漉漉的、带着河泥腥气的气息,直接钻进我的耳膜。一个声音。
它在叫我的名字。“……明辉……”我浑身汗毛瞬间根根倒竖!头皮一阵发麻,
像是过了高压电一般,从头皮到脚底都是一片冰冷的麻木。猛地抬起头,
心脏狂跳得快要挣脱胸腔,目光死死投向那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漆黑河心。
那里除了翻滚的黑暗,什么也没有,但那呼唤声,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了我的听觉神经上。
“你们……听到了吗?”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小昭紧张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听到什么?你别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别吓我啊明辉!”她惊恐地环视四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
将她拖入深渊。阿强也猛地转过头,他的脸在头灯余光和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身体的紧绷,像是拉满的、随时会崩断的弓弦。“没、没什么。
”他立刻接口,语速有点快,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急切,“可能……是风声太大了,
或者……是哪种夜栖的水鸟叫声比较怪,你听错了。”话虽如此,
但我心里清楚得如同这突然死寂的夜——那不是风声,更不可能是水鸟。
风声没有那种湿冷的质感,水鸟叫声不会有那种清晰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语义!
那声音虽然模糊,却带着一种阴寒的渴望,就是在呼唤我的名字“明辉”!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等待和煎熬。我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响,既是恐惧那声音再次出现,
又害怕它真的不再出现,将我们永远悬在这恐怖的猜测之中。几分钟后,那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像一个溺水许久的人,
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发出的、含混着水泡破裂声的、断断续续的、却又无比执着的呼唤。
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脑海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拖人下水的怨念。
“……明……辉……过来……过来……”“啊……!!”小昭再也控制不住,
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得完全变了调的尖叫,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手机“啪”地一声掉在草地上,屏幕瞬间暗了下去。“谁?!谁在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