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视网膜上首先捕捉到的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光线柔和得不真实,像一层磨砂玻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空气中弥漫着恒温系统吹出的、带着一丝金属质感的微风。
他尝试活动手指,一种久未使用的生涩感从关节传来。
“你醒了。”
一个平静的女声从旁边传来,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像人工智能的播报。
林默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人。
她约莫西十岁,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
她的胸牌上写着:陈清博士,院长。
“我是谁?”
林默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吐出的字句沙哑而陌生。
这个问题像一个空洞,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吞噬了一切。
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自己的过去,甚至想不起自己喜欢什么颜色。
他的大脑是一张被彻底擦拭过的白纸。
“你叫林默,”陈清博士的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专业性,“你是一位自愿来到‘静忆岛’接受治疗的病人。
你……经历了一些非常痛苦的创伤,为了让你能重新开始,我们为你清除了那些有害的记忆。”
“静忆岛?”
林默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舌尖上滚动着某种陌生的诗意。
他撑起身体,环顾西周。
这是一间极简风格的房间,除了他身下的床和旁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深蓝色大海,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灰色的礁石,声音沉闷而遥远。
这里确实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是的,这里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记忆干预中心。”
陈清博士递过来一杯水,她的动作精准而优雅,“我们帮助人们摆脱过去的束缚。
你可以把这里看作是一个重生的地方。”
林默接过水杯,指尖的触感冰凉。
他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三十岁左右,眉眼深邃,但眼神里空无一物,像一栋被搬空了家具的房子。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低声说,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如冰冷的海水般将他淹没。
“这是正常的,林默。
记忆清除手术非常成功。”
陈清博士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很快,你就会适应这种‘空白’带来的轻松感。
没有痛苦,没有悔恨,只有未来。”
她的话语像一种催眠,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但林默的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
空白,真的等于轻松吗?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在陈清博士和护士的引导下,开始熟悉“静忆岛”的生活。
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到了令人压抑的地步。
病人们穿着统一的浅灰色服装,在固定的时间用餐、散步、接受心理辅导。
他们的表情大多平静而木然,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林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他们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我很好,这里很好。”
仿佛他们的词汇库也被格式化过。
一天下午,在例行的户外活动时间,林默独自走到海岸边的防波堤上。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带着咸腥的气息。
他俯身,看着脚下一块被海浪反复冲刷的鹅卵石。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捡起那块石头时,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口袋里一个坚硬的物事。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将其掏出。
那是一枚小小的、工艺精密的黄铜齿轮,边缘还带着一丝磨损的痕迹。
它看起来像是从某个老式钟表或者音乐盒里掉出来的零件。
陈清博士说过,所有病人入院时,私人物品都会被收走。
那这个齿轮,是怎么留下的?
他将齿轮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那层包裹着他意识的厚茧。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昏暗的灯光,一个女人的侧影,她正在低头修理着什么,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复杂的机械零件。
他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她的脸,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熟悉感,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脏。
“林默?”
陈清博士的声音将他从瞬间的恍惚中拉回。
他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将齿轮藏回了口袋。
“一个人在这里吹风,感觉怎么样?”
她走到他身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平静无波的大海。
“还好。”
林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只是……有些空。”
“很快就会被新的、美好的记忆填满。”
陈清博士说,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紧握着口袋的右手,“我们为你规划了全新的技能学习和兴趣培养课程。
你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你。”
林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默默地感受着口袋里那枚齿轮的轮廓。
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来自哪里,又代表着什么。
但他第一次如此确定,他失去的,绝不仅仅是“痛苦的创伤”。
在这片被强制遗忘的海洋里,这个小小的齿轮,是他记忆孤岛上,第一块露出的礁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