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命运之河有些人的命运,是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从头到尾,清清楚楚。而我的命运,
是被一九八八年那个黏糊糊的夏天,一脚踹进了浑黄的河里。从此,再也由不得我自己。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滨城的空气能拧出水来,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
再混上我们红星机械厂那股子铁锈、机油和老旧苏式筒子楼里发酵出来的汗酸味儿,
搅和成一锅让人喘不过气的浓汤。厂区里那几排法国梧桐,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都打了卷。
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干嚎,那动静不像是叫,倒像是拿一把钝刀子,
玩命地锯着这凝固的空气,企图从中刮下点儿凉风来。屁用没有。风,在那年头,是稀罕物。
那天下午,我,顾卫东,正猫着腰,跟一台闹脾气的苏制老车床较劲。满手的黑油泥,
汗珠子顺着额头往脖颈里钻,痒得钻心。背心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脊梁上,
像扒了一层皮。“卫东,你出来一下。”一道清亮的女声,像一把淬了火的锥子,
轻而易举地就刺穿了整个车间震耳欲聋的轰鸣。是厂长姜秀云。我直起身,
拿手背胡乱蹭了把脸,在额头上画了道黑色的图腾。她就站在车间门口的亮光里,
一身挺括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却没一个褶子。脚上一双白球鞋,
干净得像是没沾过这凡间的尘土。她那身板,笔直得像一杆标枪,
不像个管着几千号人吃喝拉撒的厂长,倒像个刚从大学讲堂里走出来的女教授。她旁边,
还站着个姑娘。白裙子,黑辫子,怀里抱着一本书,像是抱着个宝贝。是她闺女,姜芷。
姜芷的眼神,像蜻蜓点水,在我这身油污上轻轻一落,立马就受惊似的飞开了。
飞到了窗外那片被太阳烤得发白的梧桐叶子上,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
我“欸”了一声,算是应了。在旁边的机油桶里兑了点水,搓掉手上最厚的一层油泥,
跟着她们走了出去。一股能把人烤熟的热浪,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刚才还觉得闷得像蒸笼的车间,跟外面这毒日头一比,竟然显得有几分阴凉。去新厂房,
得绕过厂区后面的那条护厂河。那河叫卫民河,是我们厂的龙脉,
也是我们这帮光棍汉下了班撒欢的澡堂子。河水算不上干净,清汤寡水的,但好在够宽,
水也还算平。河边新砌了一溜水泥栏杆,说是为了安全。但我们私底下都晓得,
这是姜厂长嫌我们这帮大小伙子,一到夏天就光着膀子在河里“下饺子”,
扑腾得跟泥鳅似的,有碍观瞻。姜秀云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她嘴里也没闲着,
跟我念叨着厂里新进的那批西德机床的调试数据,什么公差范围,什么扭矩参数,
一串串数字从她嘴里蹦出来,比我兜里的工资条还清楚。姜芷就跟在她后头,慢悠悠地踱着。
白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子,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她的魂儿,好像全被那本书给勾走了,
对她妈和我这番关乎厂子未来的“军机大事”,压根儿没往耳朵里去。2 生死抉择祸事,
就是在那一眨眼的工夫里发生的。姜秀云为了给我指新厂房那栋楼的位置,猛地一侧身。
也不晓得是脚下踩着了颗石子,还是被自己的影子绊了一下,
整个人直愣愣地就朝着河边栽了过去。人一慌,就想抓点什么。
她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身边的闺女。姜芷正神游书海,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拽得一个趔趄,也失了重心。“啊——”两声短促的尖叫,
像是被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的线头,戛然而止。我眼珠子都瞪圆了。就瞅着她们娘俩,
一前一后,像两片被狂风卷走的破败叶子,直挺挺地跌进了那片浑黄里。扑通!扑通!
两声闷响,水花溅起一人多高。整个世界,好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河岸上,
就剩下我一个傻愣愣的桩子,还有那本掉在地上的书。
书页被午后的热风吹得“哗啦啦”乱翻,像是在替它的主人求救。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炸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可那片雪地,只存在了不到一秒。一个冷得吓人,
快得像闪电的念头,瞬间就贯穿了我的大脑。我甚至来不及去想,这个念头到底有多混账。
我蹬掉脚上那双快磨穿了底的解放鞋,连衣服都没顾上脱,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凉,一股子水草和烂泥的腥气,直往鼻子里灌。我强睁开眼,
水底下浑得像一锅没搅匀的芝麻酱,只能瞅见一蓝一白两个模糊的影子,在不远处瞎扑腾。
蓝色的影子,离我更近。是姜秀云。我没带一丝一毫的犹豫,憋着一口气,
拼了命地朝她划过去。那一刻,我的脑子清醒得可怕,也冷酷得可怕。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疯狂叫嚣:救姜芷,我顶多落个见义勇为的好名声,
或许还能得到这姑娘和她妈的感激。可要是姜秀云出了事,这个几千号人的大厂子咋办?
我们这帮靠着厂子吃饭的工人咋办?那批价值几百万马克的新机床谁来拍板签字?
下个月的工资谁来批条子?一个家,不能没了主心骨。一个厂,更不能!
我一把抓住了姜秀云的胳膊。她显然是呛了水,但脑子还算清楚,没疯了似的乱抓乱挠,
这给我省了不少力气。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半拖半抱着她,往岸边游。眼角的余光里,
我能瞥见另一边的姜芷。那朵白色的“花”,在水里挣扎着,时沉时浮,
眼瞅着就要被河水给吞了。我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渺茫。
“救……救命……”那声音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心尖上,疼得我一哆嗦。但我没回头。
我不能回头。岸不远。我用肩膀把姜秀云顶上了岸,她一趴到地上,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吐出好几口混着泥沙的河水。我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身就要再跳下去。
就在这时候,几个在附近抽烟聊天的工友听见了动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快!
河里头还有一个!”我指着河中央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白点,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嗓子。
两个水性好的后生,二话不说,“扑通扑通”就跳了下去。几个人七手八脚,
总算把已经昏迷过去的姜芷给捞了上来。姜芷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都发了紫,
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所有人都慌了神。姜秀云挣扎着爬过去,一把抱住她闺女,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芷儿!芷儿!你醒醒啊!你看看妈!”我挤进人群,双腿一软,
跪在了姜芷身边。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以前在民兵训练时学的那些急救知识,
那都是些压箱底的玩意儿,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我把她的头偏向一侧,掰开她的嘴,
用手指抠出里面的水草和污泥。然后,开始做心肺复苏。一下,两下,
三下……我的手掌按在她冰凉的胸口上,感受不到一丝起伏,那里一片死寂。
周围安静得吓人,只能听见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姜秀云压抑到绝望的哭声。时间,
一分一秒,像生了锈的齿轮,转得又慢又费劲。我的汗,混着河水,糊了我一脸。
就在我累得快要虚脱,心里那点希望的火苗也快要熄灭的时候,姜芷的身子,
忽然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咳……咳咳……”她猛地吐出一大口水,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颤抖着,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活了!活过来了!
”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我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姜秀云紧紧地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泣不成声。她抬起头,
那双通红的眼睛越过围观的人群,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太复杂了。有感激,
有后怕,有审视,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像是掂量货物一样的精光。这事儿,
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在厂里传遍了。版本多得能说一部评书。
有人说我顾卫东是英雄好汉,赤手空拳,一人救俩,应该上报纸。也有人说我贪生怕死,
先救领导,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投机分子,马屁拍得震天响。更多的人,
是在背后挤眉弄眼地议论,说我这下可走了大运,要被姜厂长招去当“东床快婿”了,
一步登天,指日可待。我没去搭理这些风言风语。我照旧上班,下班,
钻到车间里跟那堆铁疙瘩打交道。只是,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感觉,
就像是光着屁股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每个人都对着你指指点点。
3 婚姻交易一个礼拜后,姜秀云让她的秘书叫我,去她办公室一趟。
她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三楼,是全厂除了她家之外,唯一一个装了吊顶电风扇的屋子。
我进去的时候,那台“华生”牌电风扇正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发出“嗡嗡嗡”的催眠曲。
姜秀云正在看一份文件,见我进来,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我有点手足无措,
像个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挨训的小学生,拘谨地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办公室里,有股好闻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卫东,那天的事,谢谢你。
”她放下手里的钢笔,开门见山。“应该的,姜厂长,换谁都会这么干。”我低着头,
客套了一句。“我听说了,外面闲话不少。”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说,
你先救我,是存了私心。”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来了。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真亮,像是能把人心里那点小九九全都照出来。我一咬牙,决定实话实说。
“姜厂长,我承认,当时我脑子里的确转了几个弯。”我一字一顿,说得特别慢,
生怕哪个字说错了,“我想的是,您是咱厂的主心骨,您要是出了事,这几千号人,
这上千万的设备,就全乱套了。厂子塌了,我们这些人,都得喝西北风去。”我说完了,
心里反而敞亮了。这就是我当时最真实,也最混账的想法,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姜秀云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只是眼神,好像更深了。办公室里,
只剩下电风扇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把沉默搅得更加黏稠。过了好半天,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实在人。”她顿了顿,
端起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我们家芷儿,从小就没爹,
被我一个人拉扯大,惯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就喜欢看看书,画点画,对厂里这些事,
一窍不通。我总觉得,亏欠了她。”我不知道她跟我说这些家常干嘛,只能竖着耳朵听。
“我这个厂长,外人看着风光,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这些年,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去了。
有本事的,不少;有本事,还有担当,关键时刻靠得住的,不多。”她放下杯子,看着我,
说出了一句让我大脑瞬间死机的话。“卫东,我觉得你很不错。
芷儿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门亲事,我看就这么定了。”我整个人都懵了,
像是被人当头抡了一棒子。手心里,“呼”的一下子,全是冷汗。我以为我耳朵出了毛病。
这算啥?是对我救命之恩的报答?还是对我那番“实在话”的论功行赏?我看着姜秀云,
她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姜厂长,这……这也太突然了。”我舌头都打了结,
“我和姜芷……我们俩不熟。”“以后就熟了。”她的语气,
就像是在谈一笔板上钉钉的生意,不容置喙,“感情嘛,可以慢慢培养。我看得出来,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把芷儿交给你,我放心。”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娶厂长的女儿,
这是厂里多少小伙子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可我……我想起姜芷那双清澈又疏远的眼睛,
想起她看书时那个安静得像一幅画的侧脸。她会同意吗?这件事,从头到尾,
都像一桩冷冰冰的交易。我用一次冷静到近乎无情的选择,换来了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而姜芷,就是这桩交易里,那个被摆上货架的,最贵重的“赠品”。“这事儿,
姜芷她……晓得不?”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我会跟她说的。
”姜秀云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不用操心。”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腿都是软的。
外面的太阳依旧毒辣,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我,顾卫东,
成了厂里的“名人”。大家看我的眼神,从原来的议论和猜测,
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确认和羡慕嫉妒恨。走在路上,总有人老远就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不叫我“小顾”,改叫“顾工”了,那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刻意的亲近。食堂打饭的胖婶,
每次给我舀红烧肉,勺子都得往上颠三颠,笑得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顾工,多吃点,
大小伙子,得补补身子。”就连我们车间那个眼高于顶,平时拿鼻孔看人的王主任,
也开始主动凑过来,跟我探讨技术问题,一口一个“卫东老弟”,
客气得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知道,这一切,都因为我即将成为“厂长女婿”。这个身份,
像一件看不见的大衣,把我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让我和过去那个默默无闻,
只晓得跟机器打交道的愣头青顾卫东,彻底划清了界限。但我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没再见过姜芷。听人说,她那次落水,吓着了,又着了凉,大病了一场,一直在家歇着。
我不敢去想,当姜秀云把那个“决定”通知她的时候,她会是啥反应。是逆来顺受,
是激烈反抗,还是……根本就无所谓?我的心里,像压了块磨盘,沉得我喘不过气。
半个月后,姜秀云让我周末去她家吃饭。这是一个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信号。我没法拒绝。
周六下午,我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行头。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
被我用搪瓷缸子灌了开水,来来回回熨了十几遍,才算平整。我还破天荒地去了趟供销社,
咬牙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两瓶“梅林”牌的橘子罐头,又称了一网兜红得发亮的苹果。
这在当时,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奢侈的礼物了。
厂长家住在厂区东头那栋唯一的苏式红砖小楼里,独门独院,是厂里最好的房子。
院子里搭着葡萄架,墙角种着几株月季,收拾得干净利落。我站在那扇漆成绿色的木门前,
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像个即将上刑场的犯人一样,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姜秀云。
她穿着家常的碎花衬衫,腰上系着条围裙,少了平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当妈的温和。
“来了,快进来坐。”她笑着把我让进了屋。屋子里窗明几净,陈设很简单,
但擦得一尘不染。空气里,飘着一股饭菜的香气,还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味。
我看到了姜芷。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连衣裙,
长长的黑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她比那天在河边时,更瘦了,脸蛋还有些苍白,下巴尖尖的,
看着让人心疼。她面前的茶几上,摊着一本画册。听见我进门,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就像羽毛一样轻,一触即溃,很快又垂了下去,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没有欢迎,
也没有排斥。她就像一个摆在橱窗里的,精致的,没有情绪的瓷娃娃。“芷儿,卫东来了。
”姜秀云说。姜芷没吭声,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空气,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声音有点干巴:“姜厂长,给您和姜芷带了点东西。”“你这孩子,
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姜秀云嘴上客气着,还是顺手接了过去。她招呼我坐下,
给我倒了杯凉白开,然后就一头钻进了厨房,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姜芷。
还有那台老式电风扇,不知疲倦地摇着头,发出“嗡嗡”的单调声响。我不知道该说点啥。
我能感觉到她的沉默,像一堵看不见的厚墙,严严实实地横在我们中间。
我偷偷瞥了一眼她手边的画册,上面画的是一株向日葵。色彩用得很大胆,很明亮,
但那花盘,却是低垂着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忧郁。“你……喜欢画画?”我搜肠刮肚,
总算憋出了一句废话。她好像没想到我会主动开口,身子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