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带着夏末最后的粘稠，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城市。当苏哲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踏进光明小区时，手机屏幕的荧光刺破夜色，显示已是深夜十一点二十三分。
这里与他刚离开的、灯火通明的科技园区仿佛两个世界。园区里，玻璃幕墙反射着不甘寂寞的灯火，空气里弥漫着提神饮料的甜腻与奋斗的味道。而光明小区，这片蜷缩在城市角落的老城区，时间仿佛停滞。路灯昏黄，光线在雨水中艰难穿透，照亮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
光明小区3号楼，像一位垂暮老人，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外墙涂料大片斑驳脱落，露出灰暗的水泥底色，雨水冲刷留下的污浊水痕，如同老人脸上浑浊的泪痕。
单元门是老式绿色铁皮门，油漆剥落，露出深红色的铁锈。苏哲扶着冰凉潮湿的门框，剧烈喘息，喉间翻涌着威士忌与胆汁混合的恶心气息。作为一名被“996”榨取的程序员兼兼职小说作者，他刚结束一场身心俱疲的商务酒会。
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瘫倒在401室那张旧床上沉入睡眠。“以后再接下班后的酒局，我就是狗……”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推开了那扇发出令人牙酸声响的单元门。
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陈年灰尘、墙壁受潮的霉味、冷却的饭菜余香，以及建筑骨髓里的腐朽气息。这些味道，此刻都被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粗暴地掩盖、混合。
楼道里的声控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橘黄色的光线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晃动的阴影。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如同丑陋的牛皮癣。
苏哲扶着粗糙的墙面，一步步向上挪。皮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狭窄的楼道里被放大，又被更深的寂静吞噬。酒精让他的视线模糊，眼前的台阶时而重叠，他只能机械地数着“一、二、三……”。
就在他转过三楼，踏上通往四楼的台阶时，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剧烈闪烁几下，随即“啪”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纯粹的、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一股并非来自气温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他用力跺了跺脚。
“嗒”一声，灯光极不情愿地重新亮起，依旧昏暗。然而，就在光线恢复的瞬间，苏哲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三楼半的转角处，一个蜷缩在浓重阴影里的、淡蓝色的身影。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猛地转过头望去。
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蓝色校服，身体紧紧蜷缩着，整张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后脑勺。辫子湿漉漉地垂着，发梢还在微微地往下滴着水珠。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发辫上别着的一个塑料草莓发卡，鲜红色的，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诡异而刺眼的光泽。
最让苏哲感到头皮发麻的是，以女孩为中心，周围的空气温度明显骤降。一股阴冷的、带着湿腐气息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胳膊上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残存的酒意几乎被驱散，头脑清醒了大半。
他混沌的大脑闪过一丝强烈的疑惑——这栋破旧筒子楼里，怎么会在如此深夜，出现这样一个女孩？
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景象归咎于醉眼昏花或神经衰弱。他移开目光，决定不予理会，继续抬脚向上。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旁边冰冷的铁质扶手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般的寒意，猛地从指尖窜入，席卷全身！他愕然低头，骇然发现——整段楼梯扶手，竟结满了一层细密晶莹的白色霜花！
“叔……叔……”
一个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空洞的、模糊的回音，直接钻进他的脑髓。
苏哲浑身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他猛地转身，手条件反射地再次抓住了那结满白霜的扶手，指节泛白。
转角处的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凌乱潮湿的黑色发丝黏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露出的那半张脸，浮肿不堪，肤色是死气沉沉的青白色。她的嘴角处，残留着一些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污迹。
最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摇曳不定的昏黄灯光下，女孩的脚下，那被灯光照亮的水泥地面上，竟然空空如也，没有影子！
“我……好冷……”
那个空洞的、带着回音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伴随着“嗒…嗒…”的水滴滴落声，敲击在苏哲的耳膜上。
“操！”
极度的恐惧冲垮理智，苏哲从喉咙深处爆出一句粗口，凭借本能，连滚带爬地向着四楼冲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不敢回头，拼命迈动双腿，一步跨过两三级台阶，皮鞋杂乱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急促的“咚咚”声。
终于，他看到了四楼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深红色防盗门。他扑了过去，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门牌，试图确认位置的一刹那，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手指下的铁牌，上面蚀刻的数字异常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不是“401”。
而是……“301”！
他明明拼尽全力爬到了四楼，怎么会突然又回到了三楼？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围——没错，这确实是三楼的楼道！那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女孩不见了踪影。只有空气中依旧顽固残留着的那股阴冷气息。
就在这时，头顶的声控灯，再次“啪”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彻底的、绝对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死寂之中，只能听到他自己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以及……
“嗒…嗒…”
那是水滴滴落在台阶上的声音，清晰，规律。声音的来源，正在从下方，一阶，一阶，稳定地向上逼近。
在视觉被完全剥夺的最后一瞬，他凭借楼下某户人家窗户透上来的、极其微弱的反光，隐约看到，下方楼梯上，那双湿透的、白色的袜子，正一下，一下，出现在冰冷的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湿漉漉的脚印，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他所在的位置，一步步靠近。
脚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伴随着那催命符般的“嗒”的水滴声。黑暗中的寒意也随着这声音的靠近而变得越来越浓稠。苏哲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