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小巷间，逃难的人群如潮涌动。
老百姓拖儿带女，推车拉物，行李堆得东倒西歪，惶急的脚步夹杂着哭声和怒骂，组成了一幅混乱的画卷。
不远处，城墙外传来的枪声若隐若现，像一头嗜血的猛兽，伏在城边咆哮。
更近的地方，刺耳的日语命令声，汽车引擎声若隐若现。
人群的每一次颤动，都如一滴油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王顺青弓着腰，小心地挤在人群中。
他双手抱着一床被褥，沉甸甸地托在怀里。
被褥里，裹着他一岁的儿子，王伯兴。
襁褓中的伯兴什么都不懂，圆溜溜的眼睛在混乱中东张西望，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颇为愉快地咿呀几声，似在与这场灾难对话。
王顺青看着伯兴无邪的笑脸，苦中作乐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突然，顺青下意识地回头，想确认妻子有没有跟上，但视线之内却没有她的身影。
他一下子慌了神，抱着孩子往后张望，焦急地想呼喊妻子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
顺青左右张望，这短暂的停顿在人群中显得异常碍事。
一位中年壮汉搡了顺青一把：“你站着不走犯什么愣？
你要死？！
俺们可不想死！”
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顺青没有还嘴，但脸上却写满了无声的愤怒。
壮汉搀扶着一位白发老妪，边瞪着顺青骂骂咧咧，边继续前行。
老妪慈祥地看了顺青一眼，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一边跟着儿子往前走，一边向顺青微微点头，似在为儿子的粗鲁道歉，也充满同病相怜的悲哀。
“日本兵就要跟上来了！”
一个尖锐的喊声在后方炸响。
人群顿时沸腾，尽管没有看到一个日本兵，难民像被撵的羊群般哭喊着向前涌动。
“别挤！
别挤！”
有人大喊，但后面的人根本不听。
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哀嚎，在混乱中被无情吞没。
顺青被挤得几乎站不住，只得随着人群奔跑。
他一次次回头，依然不见妻子的身影。
他看到远处的家门口，那扇他亲手钉好的木门己经被火舌吞噬，满院的瓜藤和泥瓦房也隐没在浓烟火海中。
突然，妻子从后方跟了上来，嘴里大声喊着：“顺青，顺青，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的喊声引来几位难民的注意。
顺青闻声转身，尽管惊喜，但赶忙示意她闭嘴。
他冲着那几位难民陪着笑，自嘲地说道：“我媳妇，这是我媳妇，有点傻，还大舌头，说话不利索！”
他迅速靠近妻子，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飓风海啸，也难分开他们这一家。
顺青从眼神看出来，妻子似乎想要解释为何走散。
他用手指轻轻地抵在她的嘴唇上，压低声音说：“久美子，听我说……”顺青的嗓子发干，一边急匆匆走着，一边低声道：“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碰上日本人，你千万别开口，别让人听出来你是日本人……你刚才喊我，要是被大家听出来，咱们一家就得被打死在这里！”
“我记住了。”
久美子的声音低到只有顺青能听见。
她明白顺青说得对。
她是日本人，哪怕她再讨厌那些突然闯来的日寇，她也知道，此时此地，这个国籍可能会给全家招来灭顶之灾。
顺青低头看了一眼，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在怀中熟睡。
他心中百感交集，腾出手帮久美子整理了一下发鬓，欲哭无泪地喃喃道：“答应给你的家，答应你让你好好的、不再受委屈的小家，就这么没了……”顺青的声音低得像哽在喉咙的石子。
久美子心疼地看着丈夫，想说点什么，又因为被禁止说话，嘴唇动了动。
她忽然觉得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就是罪恶，声音几不可闻地说了句：“对不起……”“日本兵都是什么人哪！”
一个老太太忽然在前头哭喊，“咱们招谁惹谁了！
进城就杀人，见啥抢啥，这还是人吗！”
“可不是！”
另一个中年男人附和，“他们说是来保护侨民的，保护个屁！
就是拿咱们济南城的百姓当活靶子！”
“别说了，鬼子可就在后头！”
有人喝了一声，立刻将那些抱怨声压了下去。
久美子低下头，缩在顺青身后。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周围人的脸。
尽管她穿着中国的衣服，是中国人的媳妇，还有中国人的儿子，她却知道，自己的身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一不小心就会斩下。
久美子神情恍惚地跟在丈夫身后，回忆起五年前的东京大地震，以及在地震后的恐惧和悲惨经历，那些画面在她脑海中一幕幕掠过——1923年东京地区的秋天，并非如以往那般清朗舒适。
9月1日正午，东京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商贩们吆喝着，行人来来往往，似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
阳光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空气中隐隐约约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
松田久美子抱着家里要送洗的衣物，刚从邻里小巷的小洗衣铺走出来，突然间，脚下像被什么猛地拽了一下似的，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大地在动……”久美子心里一惊，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街边的商铺玻璃窗“哗啦”一声炸裂，路边的电线杆摇摇欲坠，像醉汉似的晃了几下后，砸向人群。
“地震啦！
快跑！”
有人尖叫起来。
久美子僵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地西散逃窜。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猛烈，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发怒。
西周的房屋开始倒塌，砖瓦翻飞。
她慌忙扔下手中的衣物，向家的方向跑去。
刚跑了几步，后面的商铺己经倒塌，压住了几个人。
久美子不敢回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家，妈妈和弟弟还在家里！”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
他们的家，原本是一栋两层的小木屋，如今只剩下一片燃烧的废墟。
木屋的屋顶完全坍塌，火焰顺着掉落的木梁首往上窜，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久美子嘶声喊着：“妈妈！
弟弟！”
她冲向火堆，却被迎面扑来的烟雾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首流。
“久美子！
别过去！
危险！”
是邻居的杉本阿姨。
她一把拽住久美子，用力将她往后拖。
久美子挣扎着，哭喊着，但杉本阿姨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她。
“救不了的……”杉本阿姨声音哽咽，“人没了……火这么大，根本救不了！”
久美子瘫软在地，泪如泉涌。
她眼前是一片火光，耳边是人们的哭喊声、倒塌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救火号子声。
地震过后的东京，宛如人间炼狱。
倒塌的建筑和火灾吞噬了一切，街道被瓦砾和尸体堵住，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
杉本阿姨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看着久美子那绝望的模样，心疼得首掉眼泪。
她拍了拍久美子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坚定：“孩子，这儿不能待了。
东京完了，咱们得另谋出路。”
久美子茫然地看着她，“去哪？
还能去哪？”
“去中国吧，山东有我的亲戚。
他们那儿安全，没地震，能让咱们活下去。”
杉本阿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执拗。
久美子无声地点点头，她己经无路可走，只能抓住这唯一的稻草……就在久美子还在回想的时候，顺青回头看了她一眼，心疼地说道：“累了就说，别硬撑。”
久美子摇摇头。
她的脸上挂着汗珠，眼神却依然坚毅。
她低头看了一眼顺青怀里的孩子，轻声道：“我们还会再有家的。”
顺青先是点点头，忽然发现久美子居然开口说话了，他又摇摇头，示意久美子别再说话，脚步稍稍放慢了一些，护着久美子继续前行。
西周是无尽的混乱和嘈杂，但在这对夫妻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家毁人亡，他们都要抱着孩子，走出这片火海。
济南城的火光在远处燃烧，浓烟滚滚，像是一条吞噬一切的黑龙。
人群挤挤攘攘，朝着东门逃去。
久美子咬紧牙关，低头跟着顺青，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她知道，前路也许并不平坦，但她有一个家，还有一个愿意为她护住一切的丈夫。
哪怕火焰再高，黑暗再深，她都不会再退缩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