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陕西山阳的鹘岭道路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秦英豪骑着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骠马,控辔北行。十数年前的腊月,他和北斗宫长老费冠英在天竺山大顶峰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费冠英。费夫人陈知悦自刎殉夫。他与费冠英武功相当,豪气相投,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知己。他是当世大侠,纵横海内,直到遇上了费冠英,才遇上了真正的对手,才真正的肝胆相照。秦英豪为了此事,十二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费冠英夫妇逝世十二年周年将近,秦英豪去年这时曾去祭拜过亡友夫妇之墓,见墓砖有些残破了,拿了银子,叫人修葺。这时左右无事,又千里迢迢从射阳赶来,他要再到亡友夫妇墓前去察看,残破处是否已经修好。风雪残年,马上黄昏,秦英豪越近山阳,心越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费兄夫妇三骑漫游天下,叫贪官污吏、土豪贼匪,无不心惊胆碎。那是何等快意!”
正自出神,忽然听到身后车轮压雪,一个司机驭车而行,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冲风冒雪,疾行而来。大车从秦英豪身旁掠过,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从车中传了出来:“爸爸,到了京城,你得陪我去各个风景区玩玩儿……”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雪原上,甚不相衬。
突然之间,马车左足踏进一个空洞,登时向前蹶踬。那司机身子前倾,随手上提,骏马借力提足,继续前奔。秦英豪暗暗诧异:“司机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地去赶大车?”
思算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农民工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颇为沉重,但那农民工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甚轻。秦英豪更加奇怪:“这农民工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加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这农民工似在追踪前面那车,看来会有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着马缰,不疾不徐地遥遥地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农民工虽肩上压着沉重行李,仍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一个汉子挑着一副馄饨担子,虚飘飘地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轻功之佳,武林中甚为罕见。秦英豪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哪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晃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奈何功是淮海派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秦英豪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酒,司机、农民工、馄饨贩子都在其内。
秦英豪虽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射阳,武林中认识他的人不多。那司机、农民工、馄饨贩子他都不相识,于是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互不招呼,瞧来似乎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方大人、方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服务员引着一名达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着的众客商见到达官,纷纷起立。秦英豪并不理会,自顾自喝酒。只见那达官穿着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相貌甚是英俊。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双眼灵动,樱红小嘴,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地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服务员一叠连声的“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为殷勤。秦英豪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瞧他身形步法,显然是个会家子,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加奇怪,暗想:“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着,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达官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达官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着秦英豪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碌碌地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秦英豪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达官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赔礼也不会么?这等大剌剌地坐着。”
那小姐柔声劝道:“爸,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呐,喝了这杯吧。”说着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那达官咕嘟一口喝干,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秦英豪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跟女儿随意说笑,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大业城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似是一名赴京谋干的中央候补官员。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着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生得精瘦,肤色蜡黄,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和崎骏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着抢过来与那名叫方崎骏的官员行礼相见。
方家父女一齐站起,方崎骏拱手道:“法官侯,幸会幸会!一起坐吧。”那法官侯谢了,坐在桌边。服务员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秦英豪心道:“连这个法官侯,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方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此刻不由心惊:“这几人说不定是冲着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只听法官侯与方崎骏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
廊下那农民工和馄饨贩子却突然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农民工道:“什么削铁如泥,胡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馄饨贩子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农民工嚷道:“你有宝刀?呸,做你的清秋大梦!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都大笑起来。
馄饨贩子气鼓鼓地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好刀!”馄饨贩子拿起刀来,挥刀作势向农民工砍去。农民工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一阵哄笑。
秦英豪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
馄饨贩子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服务员应声走入后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馄饨贩子道:“你拿稳了!”服务员将菜刀高高举起。馄饨贩子横刀挥去,铛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上半截当啷一声落地。众人齐声喝彩:“果是宝刀!”
馄饨贩子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色,津津有味地听着。方崎骏听他说了一会儿,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法官侯说道:“崎骏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这等利器。”言下甚是可惜。方崎骏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法官侯道:“崎骏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哪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方崎骏道:“法官侯未免少见多怪,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方小姐忽然插口道:“爸,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方崎骏笑道:“嘿,女孩儿家就爱管你老子。”说着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法官侯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兄台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方崎骏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法官侯哈哈大笑,说道:“取笑,取笑!兄台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馄饨贩子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啊?”众人忙喝道:“胡说,快闭嘴!”
方崎骏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方小姐连叫:“爸爸!”方崎骏盛怒之下哪里理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卖馄饨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馄饨贩子道:“倘若老爷输了呢?”方崎骏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方小姐道:“爸,你喝多啦,跟他们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
方崎骏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捧着刀转身回房。馄饨贩子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个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方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回房去了。
方崎骏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已见冷森森的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方崎骏不理那馄饨贩子,只跟法官侯说话,说道:“兄台,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做‘大夏龙雀刀’,为五胡十六国时期夏国国王赫连勃勃所铸,与春秋欧冶子所铸湛卢剑齐名,因避国号讳,改称‘龙雀宝刀’。你瞧清楚了。”
馄饨贩子凑近看去,见刀柄用金丝银丝镶着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小人的好像及不上,就不用比了。”
秦英豪见众人言语相激,方崎骏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而来。学武之士把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口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秦英豪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法官侯、服务员、农民工、司机、馄饨贩子一齐凑拢。秦英豪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但碍着旁人武功了得,这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方崎骏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让人夺去,哪里等得到今日?
方崎骏恨那馄饨贩子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倘若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么?”正要还刀入鞘,法官侯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嚓的一声轻响,与馄饨贩子手中利刃相交,馄饨贩子的刀刃断为两截,接着又是当的一响,上半截刀身落地。馄饨贩子、农民工、司机、服务员四人一齐抢过,将法官侯四下围住。法官侯虽然宝刀在手,却寡不敌众,将刀还给了方崎骏,竖起拇指赞道:“好刀,好刀!”方崎骏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地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秦英豪知适才五人激方崎骏取刀相试,那是要验明宝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方崎骏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地夺刀。
次日早晨起来,只见方崎骏已然起行,馄饨贩子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服务员也已离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付了点钱给老板,要乔装服务员。秦英豪暗暗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不错。”结了账,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余里,忽听西边山谷中传来一阵阵浪涛之声,其中还夹着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方小姐的声音。秦英豪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害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方崎骏身首异处,死在当地。那柄龙雀宝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方小姐却给馄饨贩子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秦英豪隐身一块松树之后,察看动静。只听法官侯道:“宝刀只一把,却有五个人想要,怎么办?”那农民工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法官侯向方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挺难得。”馄饨贩子道:“我不争宝刀,要了这姑娘就是啦。”服务员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农民工、司机齐声道:“对,就这么着。”服务员向馄饨贩子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别先给你揩油了去。”法官侯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方小姐道:“你敢再嚷一声,老子先砍你一刀再说!”馄饨贩子放开了手。方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呜呜咽咽地哭泣。那司机笑道:“小姐,别哭了。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轻薄。
秦英豪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松树后走了出来,低沉着嗓子喝道:“下流东西,都给我滚!”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秦英豪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手,喝道:“一齐滚!”馄饨贩子性子最为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滚!”秦英豪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馄饨贩子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外,半天爬不起身。
其余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响,不约而同地问道:“你是谁?”秦英豪又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司机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农民工横过扁担,左右扑上。秦英豪知这五人都非庸手,联合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因此一出手就是狠招,侧身避过软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挥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飞出,将那司机踢了一个筋斗。农民工欲待退开,秦英豪长臂伸处,已抓住他后领,大喝一声,奋力掷出,那农民工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地撞在松树上。两人受伤摔倒,一时爬不起身。
法官侯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归阁下。”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宝刀,双手递过。秦英豪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法官侯一怔,心想:“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看清了他神威凛凛的脸,突然想起,说道:“原来是射阳秦大侠?”秦英豪点了点头。法官侯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在秦大侠手里,还有什么话说?”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是本地法官镇父母官李西川,三生有幸,得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秦大侠处置吧!”秦英豪最不喜别人啰嗦,心想拿过之后再交给方小姐便是,伸手握住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李西川跃开丈余,向前飞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秦英豪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暗道:“山阳李家的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前,顷刻间赶上李西川,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穴道,抛在地下。
农民工、司机等人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着,均不逼近,要待他毒发自毙。秦英豪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农民工赶去。农民工吓得魂飞魄散,舍命狂奔。秦英豪赶到他身后,右掌击去,正中背心,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后脚下片刻不停,瞬息间追到司机身前。那司机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发作。秦英豪哪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秦英豪连毙二人,脚上已自发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服务员与馄饨贩子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秦英豪本来不欲伤人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发跌倒,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手里。于是咬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服务员。那服务员甚为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秦英豪的轻功何等了得,踏雪无痕,一转眼已自追上。服务员眼见难逃,回身提着匕首扑到。秦英豪立刻回头转身,向后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馄饨贩子。他这一脚正中服务员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鲜血,仰天立毙。
馄饨贩子武功虽不甚强,但淮海三杰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一绝。秦英豪一路追奔,毒气发作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追赶不上。馄饨贩子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叫我唾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然不及。原来秦英豪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奋起神力,掷出软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馄饨贩子立时尸横雪地。此时秦英豪也已支持不住,终于一跤摔倒。
方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后见秦英豪倒下,忙走上相扶,但秦英豪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又怎扶得起来?秦英豪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已麻木,指着李西川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方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瓶,问秦英豪道:“是这个么?”秦英豪昏昏沉沉,已自难辨,说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说。”
方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秦英豪口里。秦英豪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方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杀人。”秦英豪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方小姐仍道:“我……我不敢……”秦英豪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方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出刀鞘,眼见李西川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秦英豪大喝:“你不杀他,便是杀我!”他声如巨雷,把方小姐吓了一跳,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李西川的脑袋。只听得方小姐与李西川同声大叫,一个昏晕,软软摔下,跌在秦英豪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让宝刀劈开。
秦英豪想到此处,怀中女儿已经醒来,哭道:“爸爸,找到妈妈了吗?”秦英豪还末回答,那女孩一转头,陡然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是妈妈!是妈妈!可伊要妈妈抱!”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女孩先叫秦英豪“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大感惊异,心想这美妇明明是李丰粮之妻,怎么又会是秦英豪女儿的母亲?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中紧张的气氛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沉重,那女孩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秦英豪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可伊和爸爸在找你,你抱可伊回家。”那美妇紧紧搂着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干,这时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乞丐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曹虎身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曹虎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秦英豪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乞丐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新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强行忍住,翟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秦英豪。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可伊!抱抱可伊!”那美妇背向着她,宛似僵住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秦英豪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秦英豪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地爱着眼前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可伊!”女儿在他怀中挣扎着要到母亲那里。他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可伊!”但她的妈妈一动也没动,背心没一点儿颤动,连衣衫也没一点儿摆动。
秦英豪全身的血似乎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六年之前,山阳松涛雪地上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松树旁、雪地里横着六具尸身,秦英豪腿上中了李西川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得。方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秦英豪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秦英豪道:“牵过那匹马来。”声音严厉,方小姐只有遵从的份儿。她将马牵到秦英豪身旁,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秦英豪道:“你走开!”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行动,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方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秦英豪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慢慢回到小旅馆中。
秦英豪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旅馆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两名前台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秦英豪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前台替他吸出腿上毒血,虽然许以重酬,前台仍害怕踌躇。
方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地吸出来。她知道:这一来,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侠也好,是大盗也罢,再没第二条路,她已决心跟着他了。秦英豪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了。
他及时服了李西川的解药,性命可保,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两腿没法使唤。他取出一些钱,命前台去收殓了方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刀的江湖豪客。方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间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方小姐一闭眼就看到松涛雪地里那场惨剧,见到父亲为贼人杀死,见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掉下去,杀死了一个人。她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秦英豪不善言辞,从来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但方小姐只要见到他沉静镇定的脸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说,她父亲方崎骏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得到这柄龙雀宝刀。不久方崎骏调补京官,他要将宝刀献给殿阁的一位大人,满心只想飞黄腾达,不料却因此枉自送了性命。秦英豪问起那江洋大盗的姓名,方小姐却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大盗姓刘,是在狱中病死的。秦英豪暗想:不知是哪一个好汉,不明不白地给害死了。那五名夺刀的豪客,必定识得这个大盗,知道大盗有一柄宝刀,于是一路跟踪过来。
第五天晚上,方小姐端了一碗药给秦英豪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响声。他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来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窥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贸然动手。暗自盘算:“这多半是夺刀五人的后援,再过五六日,那就不足为惧,苦于这几日两腿兀自酸软无力,若有强敌到来,倒不易对付。”
只听得啪的一声,白光闪动,窗外掷进一柄匕首,钉在桌上,微微颤动,匕首上附着一张白纸。方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奔到他身边。秦英豪睡在炕上,伸手够不着匕首。他冷笑一声,左掌在桌子边缘一拍。匕首本来***桌面数寸,这一拍之下,登时跳起,弹起尺许,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赞道:“秦大侠名不虚传,果然了得!”脚步轻响,两个人越墙出外。接着马蹄响起,两骑马远远去了。
秦英豪拿起白纸,见写着一行字道:“淮海徐超凡、徐越洲、徐同越顿首百拜。”
方小姐见他脸色木然,不知是忧是怒,问道:“是敌人找上来了吗?”秦英豪点点头。方小姐道:“你在桌上这么一拍,他们就吓走了,是不是?”秦英豪摇头道:“他们是来送信的。”方小姐道:“你这么大本事,他们一定害怕。”秦英豪不语,心想:“淮海三杰既然敢找上门来了,就不会害怕。”方小姐话是这么说,心中也自担优,过了半晌,轻声说道:“大……大哥,咱们现下骑马走了吧,他们找不着的。”秦英豪摇摇头,默然不语。
射阳名侠威震江湖,怎能在敌人面前逃走?就算为了方小姐而暂且忍辱躲避,但淮海三杰又怎能让人躲得开?这些事方小姐是不会懂的。他向来不爱多说话,况且,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说。这一晚方小姐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她已在全心全意地关怀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但秦英豪却睡得很沉。
只不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顶花轿,一队吹鼓手,又梦见一个头上披着红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时瞧见过的,他早已忘了,这时却忽然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似乎还隐隐听到梦中鼓乐的声音。黯淡摇曳的烛光,照在旁边床上方小姐像芙蓉花那样柔和、那样娇艳的脸上。这朵花却不在笑,她睡着的时候,也在恐惧,也在伤心和痛苦。她脸上有烛光,却有更多的阴影。
次日清晨,秦英豪命服务员做一大碗烩面吃了,端张椅子,坐在厅中,龙雀宝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爱事先筹划,预料的事儿多半做不了准,宁可随机应变。方小姐见了他的神情,很是害怕,问了他几句,秦英豪并不回答,她就不敢再问。
七八点左右,马蹄声响,三乘马在旅馆前停住,进来了三个客人。旅馆中人见了这三人的打扮,都吓了一跳。原来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着毛头,竟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旧,若说在服热孝,却又不像。
秦英豪知道徐家三位是堂兄弟,雄霸淮海,武功实有独到造诣,那馄饨贩子是他们的门徒,武艺已自不弱,眼下淮海三杰亲自到来,此事当真棘手。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脸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徐超凡,黑胡子的是二哥徐越洲,没留胡子的是三弟徐同越。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秦英豪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见三人身手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徐家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秦大侠请了。”秦英豪拱手还礼,说道:“请了,恕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徐超凡道:“秦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秦大侠恕罪。”秦英豪点点头。
徐超凡道:“秦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不是你对手。老二、老三,咱哥仨儿一齐上啊!”徐越洲、徐同越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们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辈分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强,因此在淮海一带已闯下极大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啷啷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一对判官笔。
旅馆中伙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早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中空荡荡的一片。方小姐关心秦英豪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秦英豪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大是喜慰。只因方小姐在厅角这么一站,秦英豪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向她微微一笑,抽出龙雀宝刀。
淮海三杰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徐超凡双笔当胸直指,徐越洲攻左,徐同越袭右。秦英豪端坐椅中,横刀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刀。淮海三杰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秦英豪的射阳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心下均甚骇异。秦英豪此时使的是费冠英所授的北斗刀法,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只是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否则数刀之间,便可伤得淮海三杰中一人。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徐家兄弟轻功了得,三人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一人六臂所使。秦英豪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方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素知淮海三杰安分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连这娇艳温柔的方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徐越洲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着地滚去,竟到秦英豪背后攻他下盘。这一招甚是险毒,秦英豪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后椅脚,如何护守得着?徐越洲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咔嚓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秦英豪身子跟着倾侧。方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秦英豪左手倏地探出,往徐越洲脸上抓去。徐越洲大惊,急忙滚开相避,当当两响,他与徐同越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为宝刀削断。徐超凡肩头剧痛,却给刀刃划了一道口子。秦英豪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现”,乃是北斗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淮海三杰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一眼,脸上皆有惊骇之色。徐越洲道:“老大,挂了彩啦?”徐超凡道:“不碍事。”他见秦英豪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良机,日后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的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不怀好意,乃要敌人去其所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拼命,并非比武较艺,秦英豪本来大可不必理会这番说话,但他是成名人物,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蹿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秦英豪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淮海派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徐越洲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叫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秦英豪椅后,猛地右腿横扫,咔嚓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后倒。秦英豪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徐越洲狡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徐越洲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徐超凡、徐同越双双从旁来救。秦英豪双掌发力,左掌打在徐超凡肩头,右掌拍在徐同越胸口,两人双双向外跌出。徐越洲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秦英豪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片刻间均为掌力震伤,见他如此神勇,哪敢进来再斗?徐越洲瞥见旅馆门旁堆满驴马的草料,心念一动,取出火折晃着了,便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干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旅馆中服务员和客商见到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着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秦英豪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转眼见方小姐已随众人逃出,心下略宽,火光中见屋角里放着一捆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着过去抖开绳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淮海三杰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秦英豪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笑。
方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秦英豪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一端已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着绳子一荡,秦英豪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秦英豪左手抓绳,身子在空中向淮海三杰扑去。三人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发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秦英豪拉着绳子飞荡迅速,给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将三兄弟先后投入火窟。总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哪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秦英豪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从身后不绝传来。
秦英豪想到当年力战淮海三杰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于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后,与方小姐结成夫妇,那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她在身前不过五尺,这五尺却比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于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后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着娇妻一同去拜祭费冠英、陈知悦夫妇,见坟墓坏处修整好了,他把龙雀宝刀封在坟前地下土中,心想:“世上除了费冠英大侠,再也没人配用这口宝刀。他既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着他。要是他仍在世上,自己自会双手奉刀,送了给他,然后和他相对痛饮,尽醉方休。”
在费冠英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发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费冠英,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费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了一桌菜那样。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多,愈说得多。说了如何用北斗刀法打败威震淮海的徐家兄弟,从刀法说到对这位北斗宫长老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弄人,人世无常,说到费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水里,她一定也在水里,丈夫在火里,她也在火里……”
突然之间,看到妻子脸色变了,掩着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醉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旅馆中淮海三杰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直觉得方小姐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是他妻子,陪着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费冠英有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费冠英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酒醉后,在费冠英墓前,无意中说错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秦英豪始终极深厚极诚挚地爱着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费冠英的名字也不提,方小姐自然也不会提。
后来女儿秦可伊出生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也加深了一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着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调情……秦英豪空有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如果方小姐会武功,有一点江湖豪气,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竟是在于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李丰粮。他没一句话不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叫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李掌门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
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李掌门,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她却不懂,这个李掌门武功不够,根本救不了她,就算能救,他也不肯冒险出手。
过了几天,李丰粮跟她谈论武功,发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于是就兴致勃勃地学了。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了才配。他粗枝大叶的,正是在田里耕种盼着粮食丰收的庄稼汉,你才真正是当世英豪。”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再加上眼色的讽喻,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秦英豪在月下使刀,他们的女儿秦可伊甜甜地睡着……
那晚这位秦夫人方玲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上,李丰粮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于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体贴和热情。于是她跟着这位俊俏的李掌门从家里逃了出来。丈夫抱着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李丰粮在一起,哪怕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李丰粮在一起,跟丈夫女儿别了也罢,给丈夫杀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秦英豪的女儿,不是李丰粮和她生的女儿。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李丰粮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来。
秦英豪在想:“只盼她跟着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方玲却在想:“他会不会打死丰粮?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丰粮?”
秦可伊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是我不乖吗?”
李丰粮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无穷无尽的财宝,而这位秦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还是那笔大宝藏,秦英豪会不会打死我呢?
秦英豪在等待,厅上的武师、盗匪、侍卫、温家堡的主人、乞丐和那个男孩,大家都在等待。
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可伊!”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温家堡大厅,秦英豪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着妻子。
外面在下着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地响着。
终于,方玲的头微微一侧。秦英豪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着李丰粮。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投注过一次,即使在新婚中也从来没有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秦英豪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起,用毯子贴心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世界上再没这样慈爱,再没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着。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秦英豪大踏步去了。他抱着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走着。
他们没有回家去。那个家,以后谁也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