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玲缓缓站起,嘴角边带着强笑,但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转,终于从白玉一般的腮边落了下来。李丰粮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剑柄,拉出五寸,铮的一声,重归剑鞘,这一下手势潇洒利落已极,低声道:“玲玲,走吧。”双眼望着车中一箱箱的货物,神态虽不减俊雅风流,但语声微抖,掩不了未曾尽去的心中恐惧。人人都知他刚才对秦英豪怕得要命,但秦英豪既已远去,他对海安物流的财物又再起贪心。
王映景见李丰粮仍想劫货,强自撑起,叫道:“香香,取兵刃来!”王香香见父亲受伤非轻,含泪道:“爸爸!”王映景声音威严,说道:“快取来。”王香香从背包中取出随着父亲运了数十年货的金丝软鞭,正要递过,突然后堂咳嗽一声,走出一个老妪,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一片漆黑。温文新虽为李丰粮打倒,受伤却不重,抢上去叫道:“妈,这里的事您老人家别管,请回去休息吧。”这老妪正是温文新的母亲、温家堡的主人。
温老夫人点了点头,不动声色问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语声嘶哑,甚是难听。温文新脸露惭色,垂首道:“儿子不中用,不是这姓李的对手。”说着向李丰粮一指,不禁愧愤交集。温老夫人双眼半张半开,黯淡无光,木然向李丰粮望了一下,又向方玲望了一下,喃喃道:“好个美人儿!”
突然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方玲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嘛你不睬她?你做妈妈的,一点良心也没有?雷公劈死你!”
这几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却由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孩说出口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夹着隆隆雷声,霎时间竟大有威势。
李丰粮一怔,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叫花子,你胡说八道什么?”盗魁曹虎抢了上来,喝道:“快给李……李夫……夫人磕头。”那男孩不去理他,脸上正气凛然,仍指着方玲叫道:“你……你好没良心!你坏!”
李丰粮提起长剑,正要分心刺去,方玲突然“哇”的一声,掩面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李丰粮顾不得杀那男孩,提剑追出。他一蹿一跃,已追到方玲身旁,劝道:“玲玲,这小叫化子胡说八道,别理他。”方玲哽咽道:“我……我确实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着说话,脚下丝毫不停。李丰粮伸手挽她臂膀,方玲用力一挣。李丰粮倘若定要挽住,方玲再苦练十年武功也挣扎不脱,但他不敢用强,只得放开了手,软语劝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远,沿着大路转了个弯,给一排大柳树挡住身影。雨点溅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转回。
众人吁了一口气,转眼望那孩童,心想这人小小年纪,好大的胆气,这条命却不是捡来的?
曹虎冷笑一声,喝道:“当真再美不过,曹大爷独饮肥汤,岂不妙哉!兄弟们,快搬箱子啊!”群盗哄然答应,散开来就要动手。曹虎左足飞起,将那男孩踢了个筋斗,顺手揿住了那个乞丐,喝道:“还我!”
温老夫人嘶哑着嗓子,问道:“曹老大,这儿是温家堡不是?”曹虎道:“是啊,温家堡怎么啦?”温老夫人道:“我是温家堡的主人不是?”曹虎一只手仍揿住那乞丐胸口,仰天大笑,说道:“老婆子,你绕着弯儿想跟我说什么啊?你温家堡墙高门宽,财物定积得不少,你奶奶个熊,可是想送点儿油水给兄弟们使使?”群盗随声附和,叫嚷哄笑。温文新气得脸也白了,说道:“妈,别跟他多说。儿子和他拼了。”从海安物流师傅手中抢过一柄单刀,指着曹虎叫阵。
曹虎将乞丐一推,狠狠道:“兔崽子别走,老子待会跟你算账。”双手一拍,向着温文新斜眼而睨,脸上油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温老夫人道:“曹老大,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曹虎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儿啊?女人的房里姓曹的可不去。”温老夫人就似没有听见,仍道:“我有要紧话跟你说。”曹虎心想:“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说:“曹大爷没空跟你啰唆。”温老夫人已转身走向内堂,哑声道:“你没胆子,也就是了。”
曹虎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没胆子?”拔脚跟去。二寨主张彪为人细心,将曹虎的鬼头刀递过,曹虎左手倒提了。温文新不知母亲叫他入内是何用意,跟随在后。
温老夫人虽不回头,却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说道:“文新你留在这儿!曹老大,你叫弟兄们先别动手。”说这几句话时没向儿子和曹虎瞧上一眼,但语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似是发号施令一般。曹虎道:“好吧,大伙儿先别动,等我回来发落。”群盗哄然答应,二寨主张彪用黑话吆喝发令,分派人手监视海安物流的武师和师傅,防他们有甚异动。
本来温文新和三个侍卫相助海安物流,群盗已落下风,但温文新和刘飞为李丰粮所伤,王映景挨了曹虎一脚后,再给李丰粮打了一掌,伤势更重,形势又自逆转。群盗既不劫货,海安众人也就静以待变。
曹虎跟随在温老夫人背后,只见她背脊弓起,脚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时尽数抛却,笑问:“老婆子,叫我进来可是献宝么?”温老夫人道:“不错,是献宝。”曹虎心中一动,他一生最为贪财,瞧这温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料必殷实,说不定那温老夫人一见强人降临,吓破了胆,自行献上珠宝赎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又喜。见她一直向后进走去,接连穿过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间屋外,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自己先走了进去,说道:“请进来吧!”
曹虎伸头向房里探视,见是一间两丈见方的砖房,里面空空荡荡,只一张方桌,更无别物,微感蹊跷,提步进去,大声道:“有话快说,别装神弄鬼。”温老夫人不答,伸手关上铁门,又上了大锁。曹虎大奇,四下打量,见桌上竖着块灵牌,上书“先夫温宏伟之灵位”。曹虎心想:“温宏伟,这名字好熟,是谁啊?”一时想不起来。
温老夫人缓缓说道:“你竟敢上温家堡来放肆,可算得大胆。要是先夫在世,十个曹虎也早砍了。今日温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龙钟的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曹虎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是故意装老。”但想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能咬我一口?你咬我只卵蛋!”
温老夫人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出一个黄色包裹,那包裹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手解了结子,打开包裹,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刀。曹虎蓦地里记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紫金刀客温宏伟!”
温老夫人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妾身就凭先夫这把紫金刀,要领教曹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但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里有半分衰迈老态?
曹虎虽微存戒心,但想以神拳无敌王映景这等英雄,尚且败在自己手里,若温宏伟复生,或许惧他几分,这温老夫人本领再高也属有限,鬼头刀虚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地到这儿来,难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一旁瞧着,才显得出本事么?”温老夫人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曹虎不自禁地向那灵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发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老太太,你发招吧。”温老夫人道:“你是客人,曹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也就客气了些,于是称他一声“寨主”。
曹虎道:“在下跟温家堡无冤无仇,劫货只冲着王老头儿而来。老太太定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真砍真杀。”温老夫人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易!先夫一生英雄,他建下的温家堡岂容外人说进便进,说出便出?”曹虎也自恼了,说道:“依你说便怎地?”温老夫人道:“你败了我手中紫金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了……”曹虎一惊,心道:“我跟你又无深冤大仇,只不过无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拼?”只听她又道:“若是我胜得一招半式,曹寨主颈上脑袋可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进招!”
曹虎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不要你母子性命,只要你这座温家堡。”钢刀轻晃,欲待进招,温老夫人一招“朝阳刀”已狠劈过来,又快又猛,曹虎急忙侧头,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做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刻,这脑袋便给她劈成两半。
这一刀先声夺人,曹虎给她的猛砍恶杀吓得一怔,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竖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曹虎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一招“推刀割喉”,推了过去。温老夫人哼了一声,侧身避过,说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曹虎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出一招“进手连环刀”。温老夫人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腮”,举刀斜砍。
曹虎大惊,暗想:“怎么拼命了?”本来武术中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带着几分凶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温老夫人只消举刀一挡,便能架开敌招,哪知她竟行险招,不顾性命地对攻。
她不顾性命,曹虎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滚倒,反身一腿。这腿去势奇妙,温老夫人手腕险遭踢中,紫金刀急忙翻转,曹虎才收腿转身。曹虎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别机缘,学到了十余招怪异拳脚,夹入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门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近年来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混到个盗寨之主,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走了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
顷刻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舞,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曹虎见温老夫人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脚救驾保命,早已丧生于紫金刀下,一个老妪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如此久战下去,如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尔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温老夫人难以抵挡,不断退避。曹虎洋洋得意,笑道:“嘿嘿,温宏伟算什么东西,紫金刀客也不过如此。”
温老夫人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忽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抢攻,每一招都是拼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曹虎大叫:“你疯了么?喂,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拼命干嘛?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口中大叫大嚷,低头避刀,脚下狂奔逃窜。
他斗志一失,温老夫人更砍杀得如疯似狂,出刀越来越快,此时曹虎的怪异拳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劈开铁锁,逃出屋去。面对一只疯了的母大虫,他哪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是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劈开铁锁,总是给温老夫人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曹虎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蹿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温老夫人拼着受他这一腿,跟着挥刀砍去,同时左手使出一招“荣光之爪”。只听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
温老夫人立即跃起,肩头虽给踢中,未受重伤。曹虎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地一刀砍着,再也站立不起。危急时刻,把头一侧,避开了温老夫人那一抓,但是肩头却给撕扯下一大块皮肉。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见温老夫人眼布红丝,自己头顶白光闪动,紫金刀跟着劈落,忙伸双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饶命!”
温老夫人一怔,她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却从未见过,心下鄙视,这一刀就砍不下去。曹虎索性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贼日的杂种、***的***!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请留一留手。”
温老夫人叹了口气:“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曹虎求之不得,连声答应。温老夫人道:“滚吧!”曹虎赔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刀拄在地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温老夫人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拼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温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账?”
曹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温老夫人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他腿上剧痛,难再动手,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温老夫人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紫金刀一扬,厉声道:“温家紫金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曹虎咕咚一声,双膝落地。温老夫人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脑后头发,右手紫金刀反将过来,刀背在他头颈中一碰,翻转刃锋一挥,已将他头发割断,喝道:“以发代首,留在温家堡,从今而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曹虎喏喏连声。
温老夫人道:“你裹好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手下,一伙王八蛋夹了尾巴滚出温家堡。”
大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等了良久,才见温老夫人出来。曹虎慢吞吞跟在后面,叫道:“众兄弟,货物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寨主张彪道:“大哥……”曹虎道:“回寨说话。”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伤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着一箱箱已经到手的货物狠狠望了几眼,转身退出。片刻之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
饶是王映景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奥妙,见曹虎行过之处,地下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受了伤,看来温家堡内暗伏能人,却哪里料得着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老妪,适才竟跟他拼了一场生死决战。王映景扶着女儿肩头站起待要施谢,温老夫人道:“文新,跟我进来!”王映景一愕,只见他母子二人径自进了内堂。
这一下海安物流众人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有的说温老夫人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恩于他;有的说温老夫人一顿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于悬崖勒马。正自瞎猜,温文新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王老板内堂奉茶。”
内堂叙话,温老夫人劝王映景留在温家堡养伤,一面派人到附近物流公司邀同行相助,转保货物前往南京。经此一役,王映景雄心全消,“神拳无敌”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市井流氓般的盗匪手中,对运货的心登时淡了。虽知温家堡是险地,不能多耽,但温老夫人护货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他心底还存了个念头,极想一见那位挫败曹虎的武林高手。便郑重谢了温老夫人的好意,一口答应照办。
温老夫人记得丈夫所以为费冠英所杀,王映景也不免要担些干系,留他在温家堡暂住,本意要乘机杀了王映景为丈夫报仇。但见他千恩万谢,隆重拜谢护货之德,眼见这王老板猥猥琐琐,竟没半分英风豪气,而且他身受重伤,此刻若要伤他,可说已不费吹灰之力,想先夫一世豪杰,决不肯打这可怜的落水狗,手刃这等无力还手之辈。且留他住得一时,看他如何行止,再定发落。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温文新送出门外。
那破衣乞丐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温老夫人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方玲时正气凛然的神情,心道:“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问道:“两位要上何处?路费可够用了?”乞丐道:“小人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哪里去。”温老夫人向那孩童细细打量,沉吟道:“两位若不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们庄子大,也不争多两口人吃饭。”那乞丐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当即上前拜谢。温老夫人问起姓名,乞丐自称叫丑奴儿,那男孩是他弟弟,叫做望舒。
当晚丑奴儿和望舒兄弟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中。二人关上门窗,丑奴儿丑陋的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少爷,你过世的爸妈保佑,这两张秘籍终于回到你手上,真是老天爷有眼。”望舒道:“大哥,你千万别再叫我少爷,一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地惹人疑心。”丑奴儿连声称是,从怀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望舒。他倒不是对这男孩尊重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秘籍的那位恩人。
望舒问道:“大哥,你跟那个曹虎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心甘情愿地交还了秘籍?”丑奴儿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秘籍呢?秦大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话。那时秦大侠便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望舒沉吟一会儿,问道:“这两页秘籍为什么在他那里?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了秦大侠这样害怕?”
丑奴儿不答,一张脸抽搐得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望舒道:“大哥,我不问啦。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我这就好好地学。”
于是兄弟俩在温家堡定居了下来。丑奴儿在菜园中挑粪种菜,望舒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王映景在温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王香香、徒儿刘飞、温家堡少爷温文新三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当儿,望舒偶然瞧上一眼,但绝不多看。
他们知道这男孩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当他偶尔看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经历的王映景,还是聪明机警的温文新,从来不曾疑心过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念头,王映景他们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招之后,总想:“那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招数,只好用来跟蠢材笨蛋胡混瞎缠,又怎打得倒英雄好汉?”
因为望舒的全名叫作费望舒,是费冠英的儿子,就是那个北斗宫长老费冠英,就是那个在天竺山大顶峰和秦英豪大战了五天不分胜负的费冠英。因为他父亲遗给他记载着武林绝学的一本《北斗秘籍》。
这本秘籍本来少了开篇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夫,缺了总诀纲领,于是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不能入门,练来练去,始终不对头。现下机缘巧合,给曹虎偷去的总诀找回来了,本来碰得焦头烂额拼命也走不通的处所,突然变成坦途大道,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曹虎凭着学自两页纸的寥寥十余招怪招,便能称雄武林,连神拳无敌王映景也败在他手下。费望舒却从头至尾学全了。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还浅,许多精微之处还不了解。但凭若这本秘籍,他练一天抵得上温文新、刘飞他们练一两年。
何况,即使他们练上三五十年,也不会学到这天下绝艺。这《北斗秘籍》乃是北斗宫无上至宝,历代北斗宫主都会将自己的武功心得写进其中,剑法、刀法、长兵器、短兵器、软兵器、掌法、拳法、腿法、暗器、轻功等等,实是包罗万有。更有几页乃是记载北斗宫最上乘的内功秘要——小天星玄玉通真功,此神功阴阳调和,刚柔并济,一旦练成,内力自生速度奇快,似无穷尽。即令是平庸之极的一招,出手时也有莫大威力。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练拳练剑练刀。他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剑来练习,每刺一剑,就想象这要刺入杀父仇人的胸膛;每砍出一刀,就想象这要砍去杀父仇人的脑袋。虽然,他并不知仇人到底是谁。但丑奴儿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
于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秘籍中的难处,一项一项地想明白了。因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脑子来思考的,而不单单是用手脚来练习的。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王映景的伤早就痊愈了。温老夫人知道温宏伟虽一世英雄,但去世时儿子年幼,学不到多少万澜集团的高明武功,她知王映景拳脚了得,便留他教导温文新功夫。王映景经恶斗曹虎一役之后,心灰意懒,只想及早退出江湖,好在半生奔波,稍有积蓄,物流公司便暂不营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
温文新没拜他为师,只因温老夫人有这么一股傲气,紫金刀客温宏伟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王映景感念他家护货的恩情,对温文新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神拳无敌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温文新确实获益良多。
王映景也已看出来,温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曹虎为何匆匆而去,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温老夫人微微一笑,顾而言他。王映景知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这日午后,费望舒打扫了大厅和练武厅,溜出庄去,到后山林子里玩耍。他常于无人时在这里练习轻功,追兔逐犬,飞身捕鹊,掷石捉鸦,这时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温文新的声音说道:“王伯伯,那路通臂六合拳,其中我还有好些不明白的,请您指点。”费望舒忙钻入一棵柏树后的长草丛中,听得王映景道:“好!阿飞,香香,这路拳法你们是练熟了的,便拆给温少爷瞧瞧吧。”
费望舒从草丛中向外望出去,只见王香香解下了外罩衣衫,紧了紧腰带,笑道:“师哥,请你手下留情。”刘飞嘻嘻一笑,说道:“好说,好说!师父,我们拳脚生疏了,请您指点。”王映景道:“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过的拳脚怎么可以生疏的?”刘飞应道:“是!”向王香香一招手,跃入草场中间。
王香香道:“拳招来啦!”左手轻轻一拳,刘飞举右手一架,王香香右臂倏地击出,击向刘飞面门,拳头离他鼻子约有半尺。刘飞仰后相避。不料王香香的右臂突然间似乎长了一尺,本来力道看来已尽,陡然间手臂不动,拳头疾伸,啪的一下,正中刘飞鼻旁脸颊。刘飞“哎呦”一声,跳开两步。王香香笑道:“哎呦,师哥,对不起!”温文新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连拳,果然了不起!”
刘飞有心让师妹一招,好讨她欢喜,否则决不致连第一招最初步的通臂连拳也让不开,听得温文新大声喝彩,见师父板起了脸不做声,便即转身出拳,呼呼有风。师哥妹这一交上了手,刘飞更不相让,毕竟他力大招沉,又多学了半年,王香香渐渐抵挡不住,避让稍迟,左肩上吃了一拳。她“哎呦”一声呼叫,刘飞微笑道:“师妹,对不起。”转头向温文新瞪眼相视,心道:“好小子,你瞧得仔细了!”温文新侧头瞧着远处云山,假装没瞧见他这一招。
王映景道:“香香,这通臂连拳嘛,最要紧的是要记得虚实之用。”走到徒儿和女儿身边,虚拟拳脚,口中说道:“招数的名称,当真过招时不用记着,记了也是没用。咱们说‘凤凰旋窝’、‘燕子掠水’什么的,只不过教招时有个名目,我说之后,你们知道我使的是哪一招而已,当真动手,你用‘凤凰旋窝’把对手打倒,还是用‘燕子掠水’把对手打倒,半点儿也不相干。你心里记着招数,反而把虚实之用给忘了。你只要见到他左臂这么一沉,就知他右拳便要打将过来。又要瞧他右腰,倘若并不当真使劲,他右拳这一下便是虚的,真正实招却在左手,左手拳这一下,可就结结实实,厉害得很了。你闪他的右手拳,往左一避,砰的一下,刚好凑上了他的左拳。通臂连拳双臂忽左忽右,两条手臂似乎串成了一起,倒像左臂可以连接到右臂上,有时右臂又可连接到左臂上。其实两条手臂如何可以互相连通,只是转换得快了,对手头晕眼花,分不出虚实而已。”
刘飞与王香香对这路通臂连拳早就练得纯熟,王映景将温文新叫过来,指点了拳招,着重解释虚实之道,连比带说,详细解明。
费望舒听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好笑:“这老头儿说的狗屁不通!跟人打架,哪有牢牢记住这一拳是虚,那一脚是实的道理。我这拳明明是虚,忽然变作了实,有何不可?你以为我这脚是实,快快闪避,我见你一避,实变为虚,下一脚你以为定是虚了,不闪不避,我偏偏变作了实,狠狠地在你***上一踹,你不跌个狗吃屎才怪?”
费望舒早知自己的家传武功比王映景高出百倍,饶是这位王老板名闻江湖,说什么“神拳无敌”,只要自己跟他一动手,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这时听他向三个后辈一说拳脚之道,拘泥不化,更知他武功甚为有限,做物流生意这么久没给人打死,当真运气好得很了。其实王映景也非运气奇佳,他的武功确实造诣不凡,只因费望舒自己学到了天下一等一的北斗宫神功,常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不知自己已登上了泰山,一眼望出来见到群山低矮,便诧异不已,却是他的见识小了。
王映景教了好一会儿,便命三人试招。刘飞和温文新倒是真打,温文新武功根底远比刘飞高,通臂连拳虽是初学,但他乘着王映景不在意时,忽然使出万澜集团的威风激穿拳,夹在通臂连拳之中,刘飞莫名其妙地连中几拳,鼻子流血,便退了开去。王香香跟着再上,温文新故意容让,给她的粉拳打了几下,见王香香一脚扫来,大叫一声“哎呦!”她脚未扫到,温文新已先摔倒在地,王香香这一脚才踢到他腿上。
刘飞大声道:“我不练啦!你跟温少爷真真假假的玩吧!”转身出林。王映景脸色阴沉,“嘿”的一声,跟着离去。温文新有心要留下来跟王香香说一会儿话,王香香却道:“温少爷,你先回去,我歇一会儿再来。”温文新道:“好!”见她脸色郑重,不敢违拗,便跟着王映景师徒回庄。
王香香舒了几口气,自己展开拳脚,练了一会儿查拳。费望舒躲在草丛之中,见王香香身形婀娜,一拳打出,衣袖上褪,露出半段手臂,雪白***,***如玉,费望舒欲待多看一会儿,她衣袖垂落下来,将手臂遮住了。只见王香香左腿高高踢出,足尖几乎过顶,山东茧绸的裤筒垂了下来,露出她小腿的一段白肉。费望舒这时才十几岁,还不能明白男女之意,但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王香香青春美艳,十***岁年纪,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虽非绝色美女,但艳丽非凡,不论哪个男子见到,都忍不住要多瞧一眼。费望舒见到了她手臂和小腿的白肉,不禁从草丛中长起半个身子,要想瞧得更清楚一些。
王香香练了一会儿查拳,喘气重了,觉得倦了,见四下无人,仰天一摔,躺在草地之上,轻轻哼起小曲:“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一起守护古老的神话和传说,永不凋落。摘朵美丽的晚霞,让它盛开在天涯。我的心被融化,梦想就会到达……”声音娇柔婉转。费望舒一生之中,从来没听到过这般销魂蚀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树枝。那树枝坚硬有刺,荆刺刺入他的掌心,费望舒竟不觉得,似乎自己握住了王香香的小手,正在听她温柔款款地叮嘱:“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
他只盼王香香跟着唱下去,唱的是几句缠绵深情的情话,却听王香香口齿模糊,重复着只唱:“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再唱儿句,歌声变成了轻轻的鼾声,天时温暖,她出力练了拳脚之后,竟在草地上睡着了。
费望舒从草丛中轻轻爬出,站在王香香身旁,只见她双臂放在身侧,仰天而睡,一丛黑发散在脑后,额头有几粒细细的汗珠,双眼闭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笔挺的鼻子下是张樱桃小口,嘴唇轻轻颤抖。费望舒胸中一股强烈冲动,便想扑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一口,立即转身便逃,一跃上树,料想她即使立即醒来,也认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这只是一时的孩子气想法,他无论如何不敢,心想:“香香姐知觉之后,既不理我,也不打我,只是一把将我推开,一句话也不说,回去跟王映景、刘飞、温文新、温老夫人他们说了,我回到庄去,大家见我便大笑,刮着脸羞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只好投河自尽,人也不要做了,丑奴儿大哥也不敢见了!”他站在王香香身旁,只见她高耸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见她短衣耸了上来,露出红色肚兜两三寸长的粉红缎子边缘,粉红边下面是两三寸***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望,见到她衣领解开了,露出又白又嫩的头颈,颈中挂着条细细的黄金项链,垂向胸前。
费望舒的心频频乱跳,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心中只想:“香香姐要是肯让我亲亲她的脸,亲亲她雪白的头颈,不推开我,不笑我,不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肯变成只小狗,伏在她脚边……她要跟她爸爸运货,不管有多凶狠的强人来劫货,都由我去打发。她爸爸武功不行,她师哥更不行,那温少爷也没用,只有我小望舒能为她出力,就算有一千个一百个武功挺高的强人,也只有我费望舒能挺身保护她周全。强人将我砍得周身是伤,但终于给我杀退了,香香姐拉着我的手,唱着‘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她摸着我全身流血的伤口,流着眼泪说:‘望舒弟弟,你为我受这么多伤,杀退了强人,我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
他痴痴地望着王香香樱红的小嘴,满脑子胡思乱想。突然间只见那小嘴缓缓张开,嘴角边显现娇媚的微笑,露出两排雪白晶莹的牙齿,叹了口长气。费望舒只觉这微笑说不出的好看,他完全不懂,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要引得情郎来抱自己的笑容。只见她双臂伸起,虚搂着空中的一个幻影,双袖下垂,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
费望舒大惊,急忙转身,飞步疾奔,到了一株大松树下,一跃而起,踏上枝干,藏身枝叶之间。只见王香香坐起身来,跟着站起,嘴里轻轻哼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暖暖的阳光,九天外马琴悠扬,是最耀眼的光芒……”一面低唱,一面慢慢出林去了。他可不知,在王香香心中,全没半点费望舒这个小屁孩的身影。她不会梦到温文新,也不会梦到刘飞,她梦到的,是那日在戏台上见到的那个扮相俊雅、满身锦绣、眉清目秀的贵胄公子。
王映景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这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王老板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温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温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家的一般重,当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庄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曹虎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王老头儿岂能袖手?”当即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奔出数十丈,却已不见了黑影的踪迹,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温家堡。来到庄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稍感放心,但疑惑道:“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曹虎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他暗叫一声:“惭愧,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王老板年纪虽老,身手仍极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过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没半声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蹊跷,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望,不禁险些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温文新,另一个却是他母亲温老夫人,母子俩正在练习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温老夫人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温文新一路八卦刀法使将出来,也虎虎生风。原来非但温老夫人平时深藏不露,温文新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温文新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温文新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青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
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道上与温文新的父亲温宏伟动手,让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温宏伟已死,温老夫人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法对招。
他思潮起伏:“温老夫人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师徒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温老夫人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绿光。温文新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温老夫人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这样慢,哪一年哪一天才报得你爸爸的大仇?”王映景心中一凛,只见温文新低下了头,甚有愧色。温老夫人又道:“那秦英豪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驭马控车的内力总亲眼目睹的了。费冠英的功夫不在秦英豪之下。这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紫金刀下碎尸万段。”
王映景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费冠英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温老夫人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王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王映景一惊:“难道香香和他有了什么苟且之事?”但见温文新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王……王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温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王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很合意。”温文新很高兴,叫了声:“妈!”温老夫人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爸爸是谁?”温文新一愕道:“难道不是王伯伯?”温老夫人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王映景跟咱家有甚牵连?”温文新摇摇头。温老夫人道:“孩子,他也是你爸爸的仇人。”温文新大出意料之外,不禁“啊”了一声。
王映景不由得发抖,但听温老夫人又道:“十四年前,你爸爸在甘凉道上跟王映景动手。你爸爸英雄盖世,那姓王的岂是他对手?你爸爸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王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爸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费冠英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爸害死。若非你爸跟那姓王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紫金刀客威震江湖,谅那费冠英怎能害得你爸?”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淡,嗓子嘶哑,听来极为可怖。
王映景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不寒而栗,心想:“费冠英何等功夫,温宏伟就算身上无伤,也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迁怒于我。”
只听温老夫人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头儿竟会运货投来我家。这温家堡是你爸爸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货?但你可知我留姓王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温文新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爸报仇?”温老夫人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王的丫头,是不是?”
温文新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
温老夫人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王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王映景和温文新都大出意料之外。王映景隔窗看到温老夫人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香香……”
温文新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又欢喜,又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王映景只怕再听下去给温老夫人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王映景换了件新外套,命温文新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温文新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王映景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王映景,一颗心砰砰直跳,但听王映景道谢护货之德、东道之谊,温老夫人满口谦虚,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儿,王映景才道:“小女香香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温老夫人商量一件事。”温文新心砰的一下大跳。温老夫人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王老板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王映景道:“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了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鲁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香香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桩亲事。”
温文新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温老夫人心头大怒:“这老头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绽。”脸上不动声色,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王伯伯道喜!”温文新脑中糊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王映景又和温老夫人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刘飞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王香香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做声。王映景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半句不提。
王香香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温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温文新和她日日相见,竟叫他一缕情丝,牢牢地缚在这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允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虽听母亲说与王家有仇,但想大仇人毕竟是费冠英与秦英豪,王家之仇自己从中调处,日久之后,必能化解,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王映景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王映景口中说出来的。
他失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温文新一惊,暗叫:“糟糕,糊里糊涂地误了练武时候,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旗,快步奔到练武厅中。
只见温老夫人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温文新暗暗纳罕:“王伯伯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温老夫人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宽纵,稍一不慎,打骂随之,温文新取金钱镖扣在手里,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亲叫穴。
只听温老夫人叫道:“秦英豪,命门、陶道!”温文新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温老夫人又叫:“费冠英,大椎、阳关!”温文新左手扬起,认明穴道,噔噔两声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稍偏了些,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一声惊噫脱口而出,定睛看时,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费冠英”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费冠英”三字已给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温宏伟”三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温文新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飞起一脚将他踢倒。
温老夫人叫道:“且住!”心想这些家丁自幼在温家堡长大,怎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王映景师徒三人,说道:“请王老板他们三个来说话。”温文新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鲁莽出手,听母亲叫请王映景,立知打错了人,忙将那家丁拉起,说道:“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钱镖。温老夫人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吩咐家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刀来。
王映景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王映景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便即翻脸。”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温老夫人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王老板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来出气啊。”王映景一呆,笑道:“在下愚鲁,请老太太明示。”温老夫人向那木牌上一指,说道:“王老板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径,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是贤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王家三人脸上来回扫视。王香香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为惊诧。
王映景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温老夫人大声道:“那么依王老板之见,是温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王映景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温老夫人打断话头,厉声喝道:“难道会是费冠英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是卑鄙行径,鬼祟勾当!”
温老夫人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家丁给人推着向两旁一分,一个男孩走上前来,正是费望舒。
这一下当真奇峰突起,人人大出意外。温老夫人反而放低了嗓子,说道:“望舒,原来是你。”费望舒点头道:“不错,是***的。王老板他们全不知情。”温老夫人问道:“你这么干,为了什么?”费望舒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温老夫人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挺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费望舒倒没想到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温老夫人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
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费望舒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温老夫人怎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温老夫人一拿之下,便知他筋骨着实有力,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梁门穴,命家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在练武厅中。
温文新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费望舒闭口不响,既不***,更不讨饶。温文新连问:“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家丁去看住丑奴儿,别让他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费望舒身上发泄。
王香香和刘飞见费望舒头脸已全是鲜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王映景连使眼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
温文新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是奸贼费冠英派你来的是不是?”费望舒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意,并无做作,更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温文新抢起鞭子,又待再打,王香香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温文新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王香香的脸色,终于缓缓垂下。
费望舒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当时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王香香“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见她脸上满是同情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温老夫人见儿子为女色所迷,只凭人家姑娘一句话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王映景道:“老太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香香、阿飞,咱们出去吧!”当下向温老夫人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
王香香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爸,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叫她好好拷打?”王映景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对父亲这几句话,王香香确是不懂,这天晚上想到费望舒全身是血的惨状,心中难受,睡到四更时分,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来,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练武厅走去。
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长吁短叹,听声音正是温文新。这时他也瞧见了王香香,停步不动,低声道:“王姑娘,是你么?”王香香道:“是啊!你怎么还不睡?”温文新摇头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王香香说道:“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费望舒遭打。温文新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中难受”,不由得身子发抖,暗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终身许配给那姓刘的愣头青,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当下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柔声叫道:“王姑娘!”
王香香道:“嗯,温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温文新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半夜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忍耐不住。
王香香听他这么说,不禁愕然,平日但见他对自己温文有礼,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实不知对自己竟怀如此深情,一呆之后,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温文新四下张望,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王香香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
温文新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树下并肩坐下。王香香轻轻将手缩回,说道:“温少爷,那你是肯答允我了?”温文新伸出手去握住她手,说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王香香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你去放了望舒,别再难为他了。”
这时树顶上簌簌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温文新尽想着李丰粮和方玲的私情,满腔热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带她私奔逃走。此举要背弃母亲,既伤母子之情,且从此失却温家堡的庇护,两手空空,委实非同小可,但心中对王香香爱恋热情,再大的危难也再不顾忌,自是一口答允,岂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个小贼,不禁大为失望,一时黯然不语。
王香香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温文新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允的,拼着给妈责骂便是了。”王香香大喜,说道:“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温文新求道:“再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王香香觉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温文新道:“你的手让我握一会儿。”王香香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温文新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险些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王香香道:“望舒给你吊着,多可怜。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手站起。温文新叹了口气,跟着站起。
突听得树顶飒然有声,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自己出来啦!”温文新、王香香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竟是费望舒,心中的惊骇都变成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费望舒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
他给温老夫人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再也缚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缩骨之法,从链索中轻轻脱出,幸好鞭子打得虽重,却仅为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丑奴儿,却听得温文新和王香香说话和越墙出外之声,当下抢在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地说话,并未知觉。他先前见王香香美丽,知好色而慕少艾,只是少年人无知无识的一时情热,待听得王香香为自己而向温文新求情,感激之情自此铭心刻骨,再难忘怀。
温文新听他说自己出来,哪里肯信,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了温家堡!”抢上去抓他胸口。费望舒吃了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能忍?身形晃处,左右开弓,啪啪啪啪,霎时之间连打了他四个耳光。
温文新急忙伸手招架,费望舒左手一晃,心道:“这是虚招!”引得他伸手来格,说道:“实招来啦!”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时鲜血长流。温文新“啊”的一声,费望舒跟着起脚一钩,温文新急忙跃起,哪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费望舒心道:“虚实兼出,谅你师傅也不懂!”这几下快捷无伦,待得王香香看清楚时,温文新已连中拳脚,给踢翻在地。
费望舒气犹未泄,碍着王香香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当即拍手叫道:“姓温的小狗贼,你敢追我么?”说着转身便逃。
温文新莫名其妙地中了他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能胜过自己的家传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脸如何丢得下?当下发足便追。费望舒轻功远胜于他,逃一会儿,停一会儿,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转眼间便奔出七八里地,见王香香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立定脚步,说道:“姓温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在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事。”说着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去。
温文新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费望舒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向,跟着进扑。这时温文新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费望舒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温文新手腕剧痛,若非间缩得快,双手手腕立遭扭断。费望舒左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他小腹。费望舒研习父亲所遗秘籍,今日初试身手,对手竟没丝毫招架余地。
此刻温文新全身缩拢,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在这男孩手下,竟是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又气恼万分,又稀里糊涂。费望舒左腿虚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门穴。温文新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费望舒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于是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温文新来,大喝一声:“去***!”力贯双臂,将他掷上,正好搁在桠枝之间。
费望舒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子,一鞭鞭往他头上抽去,温文新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王香香急奔赶到,一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
费望舒笑道:“香香姐,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个十余岁少年,但言语举止,竟然豪气逼人。他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王香香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谁?”
费望舒转过头来,朗声答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便是北斗宫费长老的儿子费望舒。”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
“我便是北斗宫费长老的儿子费望舒!”
人已远去,话声余音袅袅,兀自鸣响。树上温文新、树下王香香,都惊讶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王香香叫道:“温少爷,你能下来么?”温文新用力挣扎,挣不脱脚上的绑缚,大是羞惭,明明是不能下来,这句话却又怎能出口?只涨红了脸不做声。王香香道:“你别动,小心摔下来。我上来助你。”纵身跃高,想要拉住树干攀上,但那树干甚高,这一跃没能抓住,当下手足并用,爬上树干。
爬到树干中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自北而来。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王香香心道:“怎地这么早就有人赶路?”转瞬之间,一行人已来到树下,共是人马九乘。那九人见一个大姑娘爬在高树之上,都感诧异,勒马观看。王香香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们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树顶绑着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王香香未到树顶,提气上跃,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树枝,一拉之下,借势翻上,蹿到了温文新身旁。树底下两个男人齐声喝彩:“好俊的轻身功夫!”王香香将温文新手脚上的布条解开,低声道:“没受伤么?”她这句柔声相询,温文新听了大慰,说道:“没什么。”拉住树枝一荡,从数丈高处轻轻跃下。王香香跟着下来,见马上九人指指点点,肆无忌惮的好生无礼,不禁心下恼怒,向他们横了一眼。
只见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居中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大官,那大官面目清秀,丰神俊朗,容止都雅,身穿一件宝蓝色缎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芙玉。王香香从小就在物流公司,内识得珠宝,这时相隔数丈,仍可看到那块美玉莹然生光,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这么随随便便地缝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大官见她明艳照人,身材婀娜,心中一动,向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突然纵声大笑,高声道:“你这小贼定是偷人家东西,给高高吊在树上了吧。”一个老者笑道:“你说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这么巴巴地来救他?”他语带轻薄,神色浮滑。
温文新本已满腔怒火难以发泄,听了这些言语,突然纵身上去,啪的一声,打了这老者一个耳光。那老者骑在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跃之间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诸人意料之外。众人不自禁地勒马退后,愕然相顾。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即闪身下马,伸手来抓他衣襟。温文新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变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来。
温文新虽让费望舒打了一顿,也没伤到筋骨,一来意中人在旁观斗,二来屈气难伸,将家传八卦掌施展出来,越来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头连中两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马上一人叫道:“何老你退下,这小子有点儿邪门。”
话声甫毕,一个人影轻飘飘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那老者当即闪开。温文新和王香香见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见他一张紫膛脸,神态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温文新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向温文新打量,问道:“你是万澜集团的传人吗?你师父姓温还是姓汪?”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温文新大怒,喝道:“你管得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天下只要是万澜集团的传人,我们就管得着。”温文新为人本来精细,但此番连受挫折,盛怒之下,没细想他言语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坠地”,往他膝盖上击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轻挥,向左踏了一步,登时将他这一击化解了。温文新“游身八卦掌”一经施出,再不停留,脚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一,绕着对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掌越打越快。那大汉双手出招极短,只比着招式,始终不与温文新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却无一不是温文新掌法的克星,往往令他招式未曾使足,便迫得收掌变势。霎时间,温文新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没一掌带到他一点衣角。与那大汉同来的人,看得心矿神怡,不住口地喝彩。
温文新焦躁起来,奔跑更速,掌法催紧。那大汉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双掌或挥或按,便如是独个儿练拳一般。此时温文新已然瞧出,对方出招虽然极短,脚下却也按着先天八卦图式,方位丝毫不乱。他曾听母亲说过,八卦掌中有一项极精深的“内八卦”功夫,只有将外八卦功夫练至登峰造极之后,方能起始学练,但只要一练成,那时以静制动,克敌机先,差不多就无敌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让着自己,只要他当真一出手,一招之间就能将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惶恐,纵步后跃,躬身抱拳,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本门前辈到了!”说着深深打躬。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问道:“你师父姓温还是姓汪?”温文新曾得母亲嘱咐,在人前千万不可吐露身份,以防对头知悉,挫折了报仇大事,不禁踌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门户开阔,瞧来是温宏伟师哥一派了。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向马上另一个壮汉而说。那壮汉年近五十,翻身下马,向温文新道:“你师父呢?引我们去见见。我是你厉师叔,这位是我兄弟,你拜师叔吧。”说着哈哈大笑。
温文新知道父亲温宏伟的师父是万澜集团老总厉士玉,厉总本是八卦门的传人,精通八卦掌、八卦刀,后来又自创威风激穿拳、荣光之爪、霸体钢腕,当年威风八面,号称“马踏黄河两岸,拳打南北五路。”眼前这人姓厉,又是八卦掌的高手,定然不假了。但他生性精细,加问一句:“两位跟万澜厉总是怎生称呼?”那二人相顾一笑,那壮汉道:“那是咱哥儿俩的先父。你还不信么?温师哥呢?”
温文新更无迟疑,扑翻在地,磕了几个头,口称师叔,说道:“先父早已去世,师叔当年没接到讣告么?”
那年长武师名叫厉宏生,他兄弟名叫厉宏明,都是厉士玉的儿子。厉士玉当年在合胜帮手里受挫后,回家收了万澜物流,从此闭门谢客,次年便去世了。温宏伟是他的开山大弟子,但师徒间情谊平常,学成后早早就离开青浦,并没有在万澜物流任职。万澜物流收手后,厉家兄弟进入官府当差,青云得意,从来就没将这个身在葶野的同门师哥放在心上。因此双方虽相隔不远,温宏伟逝世的讯息厉家兄弟竟然不知。
厉宏生叹了口气,回身向那大官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大官眼角向王香香斜睨一眼,欢然点头。厉宏生向温文新道:“你家住此不远吧?你带我兄弟到你父亲灵前一拜。我们师兄弟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从此不能再见。”他顿了一顿,伸手向那大官一张,说道:“你来拜见吴相公,我们都在吴相公手下当差。”
温文新见那大官气度高华,想是中央的达官贵人,这才收得厉家兄弟这等高手为他当差,当即上前躬身下拜。吴相公只摆摆手,说声:“请起!”却不回礼。温文新心中微微有气:“好大的架子!”
一行人来到温家堡时,庄中已发觉费望舒逃走,正到处找寻。温文新入内报讯,温老夫人听说先夫的同门师弟来到,又惊又喜,急忙出迎,将费望舒的事暂且搁在一旁。
厉宏生给温老夫人引见。这九人之中,倒有五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厉宏生、厉宏明兄弟外,还有太极门的魏从善,少林派的杲瑜亮,南天门的李志洋。魏从善和李志洋在江湖上名声早显,杲瑜亮年纪轻些,但见他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千如枯木,手指坚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吴相公的亲随侍仆,那受了温文新殴击的老者姓何,大家叫他做何总管,自是吴相公府中有权势的人物了。
至于吴相公是什么身份,厉宏生却一句不提,只是称他为“吴相公”。
厉宏生、厉宏明兄弟问起温宏伟的死因。温老夫人傲心极盛,不肯说是费冠英所杀,只是说得病身亡。她决意要和儿子娘儿俩手刃仇人,决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王香香见温老夫人、温文新等同门叙话,回到屋里,将适才的见闻向父亲说了。王映景听说那费望舒竟是北斗宫长老费冠英的儿子,大是惊讶,但听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胜过了温文新,却是半信半疑。刘飞在旁默默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并不插嘴。
父女俩说了一阵子话,王香香回到自己房里。刘飞跟了出来,叫声:“师妹!”王香香脸上一红,问道:“干嘛?”刘飞见她脸若朝霞,心中情动,将本来要问的话按捺了不说,伸手去拉她手。王香香将手摔脱,嗔道:“给人家瞧见了,怎好意思?”刘飞终于沉不住气,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温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了?”王香香一怔,听他语意不善,怒道:“你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刘飞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问这话就是什么用意。”
他对师妹向来体贴,但今日一早见她与温文新从外面回来,听她言中叙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费望舒,自不免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亲责怪,把求温文新释放费望舒之事瞒过了不说。王映景那晚隔窗听到温老夫人母子对答,得知温文新看中自己女儿,还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会,碍着徒儿在旁,不便追问。但刘飞听来,心中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他生性鲁莽,此时师妹又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不禁疾言厉色地追问起来。
王香香问心无愧,这师哥对自己又素来依顺容让,想不到昨天父亲刚把自己终身相许,他就这么强横霸道起来,日后成了夫妻,岂非整日受他欺辱?本来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刘飞一经明白,自无话说。但她赌气偏偏不说,气鼓鼓道:“我爱跟谁偷偷出去,就跟谁出去,你管得着么?”
一个人妒意一起,再无理性,刘飞满脸涨得通红,连脖子也粗了,大声道:“从前我管不着,今儿就管得着。”王香香气得流下泪来,说道:“现下你已这样了,将来还指望你待我好吗?”刘飞见她流泪,心中又软了,但想到她和温文新深宵出外幽会,一口气怎咽得下去?大声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来着?你说!你说!”王香香心道:“你越横蛮,我越不说。”
就在此时,温文新奉母亲之命,过来请王映景去和厉家兄弟等相见,只见刘飞和王香香在廊下大声争闹,不由得停了脚步。刘飞早一肚子火,满心想打未婚妻子一个耳刮子,却又不敢,眼见温文新过来,正合心意,骂道:“我打你这个***的小子!”冲上去就是一拳。温文新一让,愕然道:“你干什么?”刘飞跟着又是一拳,温文新来不及闪让,给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来时,回掌相格。两人便在廊下斗了起来。
王香香满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头竟自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场,婢女来叫吃饭,她也不理会,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信步走到后花园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想:“难道我的终身,就算这么许给了这蛮不讲理的师哥么?爸爸还在身边,他就对我这么凶蛮,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样?”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王香香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感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箫声像春风一般温柔,暖暖地拥抱着她全身,她站起身来走出花丛,只见海棠花畔坐着个蓝袍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吴相公。
吴相公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叫人抗拒不得。王香香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情活,禁不住心神荡漾。王香香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一个俊雅茱秀的达官贵人,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柔和,又高贵,她一生之中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男子。
她蓦地里想到了刘飞,他是那么的粗鲁,那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气十足的吴相公一比,当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淤。于是她用温柔的眼色望着那个吴相公,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欢喜,只要和他亲近一会儿,也是好的。
这吴相公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在春天的黄昏激发了这段热情。其实不是的。如果吴相公不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温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去世多年的师哥,能屈得动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发呆,决不会到花丛外吹箫。吴相公的箫声是京城一绝,就算是皇亲国戚,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一曲。
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着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海誓山盟。吴相公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纤腰。王香香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让。
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阳将玫瑰花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下,变成斑驳陆离的影子。在花影旁边,中年俊男和少女的影子渐渐偎倚在一起。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变得很长,斜斜的很难看。
唉,男女的热情,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美丽的。
王香香早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想到那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吴相公却在进花园之前早就想到了。因此他派太极门的魏从善去陪王映景说话,派厉家兄弟去和温家堡母子谈论,派少林派的杲瑜亮去稳住刘飞,派南天门的李志洋守在花园门口,谁也不许进来。
于是,谁也没进来。
海安物流王映景的女儿,在父亲将她终身许配给她师哥的第二天,竟做了别人的情妇。
当晚温家堡大摆筵席,宴请吴相公。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别,是以温老夫人和王香香都和众人同席。王映景当年识得万澜老总厉士玉,厉家兄弟也知道王映景的名头,对他颇有几分敬意。
王香香脸泛红潮,眉横春色,低下了头谁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娇羞,其实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并没避开刘飞的眼光,也没避开温文新的眼光。然而这两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触时,半点也瞧不出她心事。他们想:“她心中到底对我怎样?”
她嘴角边带着微笑,但这不是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们,却全然没看见他们,她只是在想着适才的幸福和甜蜜。吴相公常常向她偷看一眼两眼,但她决不敢回看,因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开了。
饮食之间,一名家丁匆匆走到温老夫人身边,在她耳旁低声说道:“那乞丐给人救去了。”温老夫人一惊,随即神色如常,举杯向众人劝饮,心想这件事不必让客人知道。就在这时,蓦地里砰的一声,厅口的两扇长窗脱枢飞起,砰嘭、砰嘭几响,落在地下,一个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厅口。
厉家兄弟等虽在席间,仍不忘保护吴相公的重大职责,随身都带兵刃。变故一起,几个人立即一齐离座,在吴相公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进来的只是一个男孩,身边并无别人,不禁相顾惊诧:“难道震飞长窗的,竟是这个小孩?”
这男孩正是费望舒,他救了丑奴儿出温家堡后,想起温文新鞭打之仇虽报,温老夫人暗算之恨未消,于是又赶回大厅,大声嚷道:“老太婆,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说这话时神态豪迈,但毕竟不脱小孩子嗓音,似乎跟她闹着玩一般。
温老夫人一见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喷火,低声向儿子道:“截住他后路,别让小贼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来。”她缓缓离座,厉声道:“是谁放走你的?是这位王老板不是?”她决不信这孩子自己能脱却铁链之缚,定是温家堡中有奸细相救。
费望舒摇头道:“不是。”温老夫人指着刘飞道:“是他?”费望舒仍摇头。温老夫人指着王香香道:“那么定是这位姑娘了?”费望舒心想:“这位姑娘本想救我,虽然没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却是一样。”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这位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他这话是说给王香香听的,在他孩子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浑没想到这句话会给她带来大祸。
温老夫人向王香香沉沉地望了一眼。这时家丁已取了刀来,温老夫人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费望舒,问道:“你爸爸费冠英怎么不来?”
在场众人听说眼前这孩子竟是费冠英之子,无不耸动。
费望舒道:“我爸爸早已过世。你要报仇,就找我吧。”温老夫人脸如死灰,喝道:“此话当真?”费望舒道:“我爸爸倘若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温老夫人高举紫金刀,突然放声大哭,叫道:“费冠英,费冠英,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费望舒愕然不解:“怎么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爸爸来?”
温老夫人大恸三声,突然止泪,伸袖子在脸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蓦地里横过紫金刀,身子疾转,呼的一声,横刀向费望舒颈中削去。
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吴相公、王香香、刘飞都惊叫出声。
温老夫人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绝技之一,又出其不意,莫说眼前只是个小孩,就算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闪得了。岂知费望舒身法快极,身子略侧,让开刀锋,随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间立即反手抢攻,群豪无不惊讶。温老夫人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
莫看温老夫人老态龙钟,出手之际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报仇无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小孩。她当丈夫丧命之际,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复仇一念,此时仇家当前,招招竟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法。费望舒艺成后初逢强敌,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却在刀缝之中伸掌抢攻,竟半招也不退让。敌人挥刀狠砍狠杀,他施展大擒拿手龙形爪,也是狠击狠打。烛光之下,但见一个白发老妇,一个黄口小儿,性命相扑,斗得猛恶异常。
厉家兄弟初见温老夫人一上来就猛使杀手,心中还暗怪她将万澜集团的功夫滥用了,对小孩儿都使绝招,碰到一流高手那怎么办?岂知越看越觉惊讶。
温老夫人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绵密狠辣,绝无破绽,虽说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顾性命的那股狠劲,对手再强,本也难以抵敌,岂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空手和她相搏,竟渐占上风。再拆数合,温老夫人已全在费望舒掌风笼罩之下,突然啪的一声,她左颊上吃了一记耳光,接着右颊又是一记。温老夫人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厉宏明道:“嫂子请退下,我来对付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听“哎呦”一声,温老夫人已滚在一旁,厉宏明眼前突然青光闪动,一刀迎面劈到,忙举刀相架。那刀改砍为削,从横里削来,待得斜挡,那刀又快捷无伦地改为撩刀。
费望舒打了温老夫人两记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随即飞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已将她的紫金刀抢在手里,不待厉宏明走近,刷刷刷连环三刀,将他砍了个手忙脚乱。厉宏明是万澜集团高手,此时造诣也已胜过大师哥温宏伟,只因存了轻视之心,竟让对手抢了先招。三招一过,才知眼前的小孩实是劲敌,急敛狂傲之气,沉着应战,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要先瞧清这小孩的刀法。
烛影摇红,刀光泛碧。群豪紧握兵刃,瞧着两人对刀。
吴相公见这样一个衣着敝陋的小孩子,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个旗鼓相当,既觉诧异,又感有趣,负手背后,凝神观斗。突然间闻到淡淡的一阵脂粉香,眼光微斜,见王香香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这时人人都注视着厅中激斗,谁也没来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广众之间,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亲热,毕竟大胆之极。吴相公没将谁放在眼里,王香香却是少女初恋,情浓之际,不能自已。
厉宏明连劈数刀,费望舒均以巧妙身法避过。厉宏明竭力辨认他武功门派,始终捉摸不定,心想他自承是费冠英之子,虽听父亲说过费冠英的名头,但北斗宫十分神秘,究竟是如何家数,是刚是柔?外门内家?却丝毫不知,但见这男孩的招数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转似水,与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斗数合,厉宏明焦躁起来,心想自己在吴相公府中何等身份,今日斗一个小孩也要拆到数十招之外,再纠缠下去,纵将他杀了,也已脸上无光,当下刀法一紧,迈开脚步,绕着他身子急转。
万澜集团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绝,当年厉士玉曾以此在大宋武侠城迎斗御林军副统领“八臂无常”陆锦昂,丝毫不落下风。这一发足奔行,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临敌之时待得敌人转过身来,又早已绕到他背后,自己脚了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绕、忽右旋,不假思索,敌人却给他转得头晕眼花。但若敌人不跟着转动,他立即攻敌背心,敌人如何抵挡?确是十分巧妙异常,厉害无比。厉宏明自幼在父亲监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绝不停留地奔绕五百一十二个圈子,临睡之时又再急奔三次。这功夫从不间断,每次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绕三千余转,二十余年练将下来,脚步全已成为自然,只须顾到手上发招便行。
本来绕圈子时手上发掌,此时改用刀劈,但见他人影飞驰,刀光闪动,霎时间将费望舒裹在垓心。费望舒乍逢劲敌,忙施展轻功闪躲,他身形灵巧,轻功又高,居然在刀风之中纵横来去,避过了数十刀的砍削斩劈。
王映景看得大是惊奇,心中暗叫:“惭愧!前晚见到的瘦小人影原来是他,若非见到这个男孩,焉能发觉温老夫人的毒心?哪知温家堡中卧虎藏龙并非别人,却是这小孩,枉自我一生闯荡江湖,到老来竟走了眼。”一瞥眼忽然不见了女儿,微感愠怒:“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得?年轻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谈情。日后成了夫妻,还怕谈不够么?”
他哪知女儿确是出去谈情说爱,跟她缠绵的却不是她的未婚夫。
忽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费望舒与厉宏明双刀相交。一响之后,接着响之不已。原来厉宏明越转越快,越砍越凌厉。费望舒毕竟是年幼识浅,不明他刀法路数,到后来闪避不及,只得举刀还格。双刀既交,厉宏明心中暗喜:“这小子武功不坏,力气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脱手不可。”当下不住急砍猛斫,费望舒只得硬接,五六刀过后,手臂震得渐感酸麻。温宏伟的紫金刀颇为沉重,费望舒力小,使动时本已不大顺手,这时更感吃力。
厉宏明身材魁梧,费望舒的头还及不到他头颈,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头接招,强弱之势更加悬殊。费望舒眼见不敌,突然灵机一动,将他一刀架开,跳出圈子,叫道:“且慢!”厉宏明跟他本无仇怨,他也没得罪了自己或吴相公,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接下自己数十招,动了爱才之念,说道:“好吧,你认输便是,就饶你一命。”
费望舒笑道:“谁认输了?你不过胜在生得牛高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说着搬过一张板凳,往大厅中心一放,纵身上凳,叫道:“咱们再来比过。”厉宏明又好气,又好笑,问道:“那算什么?”费望舒道:“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可不许踢动我板凳,否则就算你输了。”厉宏明呸了一声,道:“天下哪有这般比武法子?”费望舒笑道:“我人未长足,自没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长得。跟你一般高了,再来决个胜败。”
费望舒平时听丑奴儿谈论他父亲的威风,只道学得父亲遗书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亲一般所向无敌,岂知一上手就给温老夫人扣住脉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好打。那还可说自己一时不防,这时跟厉宏明一动手,才知自己虽然刀法大胜于他,功力却跟他差得太远,交代了这几句话,就想乘机脱身。
哪知厉宏明一来丢不起这个脸,二来自恃必胜,骂道:“小猴崽子,不踢你这凳子又怎么了?怕老爷劈不死你么?”说着挥刀向他腰间削去。
费望舒横刀封挡,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时费望舒却已高过了对方,他在板凳上奔左窜右,抡刀而战。那板凳有五尺来长,厉宏明若再绕着转动,转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来所练的圈子大小不同,这是熟练了的功夫,临时改变不来,当下改使一套刀中夹掌、掌中夹刀的武功,要以刚猛的刀风掌力,将对方震下板凳来。
费望舒知他心意,不停纵跃蹿避,不再硬接。厉宏明虽专修万澜集团的武功,但父亲的好多绝技都没能学精,只是专精八卦刀和八卦掌,好在这两种武功也甚繁复,单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内架、外架诸项变形。他刀法立变,左挥右削,专砍敌手中盘。刀法砍的是对方中盘,但费望舒站在凳上,实则是砍他腿脚。费望舒跃起躲闪。厉宏明削得数刀,见费望舒又再跃起,不待他落下,跟着挥刀贴凳横削,收刀时自左向右拖转,费望舒如落脚踏上板凳,一足非给削断不可,要避过这两削,便只有离凳落地。
费望舒见势在两难,突然伸脚尖在板凳左端用力一点,借势上跃,那板凳蓦地竖立。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声,板凳翻上来的右端,正好撞中厉宏明下巴,势道可还着实不轻。费望舒却已站在竖起的板凳顶端,居高临下,抡刀砍将下来。这一下变故甚是滑稽,旁观众人忍不住失笑。
厉宏明大怒,挥刀砍了几招,只因费望舒在高处,自己大处劣势,也顾不得曾答应不动他的板凳,左腿飞出,踢翻板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费望舒胸口剁去。费望舒人未落地,横刀铛架,借着他一剁之势,蹿出半丈,一俯身,左手举起板凳,当作一条长形盾牌,以板凳挡架敌刀,右手的紫金刀却一刀刀地递将出去。
厉宏生见兄弟久战不下,早已皱起了眉头,旁观众人中魏从善、李志洋、杲瑜亮、王映景等均是江湖好手,见战局变幻,费望舒早已落败,厉宏明却始终拾夺他不下,都暗暗称奇。
此时费望舒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板凳是红木所造,甚为坚硬,被厉宏明连砍几刀,却砍之不断。费望舒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抢攻。厉宏明骂道:“小猴崽子,老爷叫你知道厉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门”,挥刀斜砍,噔的一声,一刀砍在板凳正中,岂知这一下使力太强,刀刃深入凳内,回手一拔竟拔不出来。他正要加力回夺,突见紫光闪动,对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这一招犹如流水行云,来得好快,厉宏明一惊,只得撒手放刀。他明明已占上风,却给这小孩胡混夺去兵刃,焉肯甘服?当即空手进击,这位善使八卦刀的名家竟要以一双肉掌挽回脸面。
只见他点打戳拿,劈击压撞,双掌在刀缝中抢攻而前,威势竟不下于使刀之时。费望舒力弱,挺着一条笨重的板凳,如何能与他轻捷的空手相敌?眨眼间连遇险招,啪的一响,肩头被他一掌击中,险些跌倒。旁观众人一齐惊呼。
费望舒忍住疼痛,左手将板凳一送一放,随即抓住凳面上的单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板凳离刀,向厉宏明撞去。厉宏明见他拼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双掌疾向板凳劈去。这板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响,登时断为两截。费望舒却已双刀在手,着地卷来。
厉宏明空手对双刀,丝毫不惧,右手拿,左手钩,突然间费望舒惊叫一声,左手刀已被他夹手夺去。厉宏明将钢刀往地下摔落,仍是空手对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将出来果然凌厉已极。温文新在旁瞧得又沮丧,又欢喜,沮丧的是自己从小苦练,只道已窥堂奥,但与这位师叔相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练到他这般功夫,欢喜的是本门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断修习,前途自不可***。
猛听得厉宏明暴喝一声:“去!”费望舒紫金刀脱手飞出,忙向后跃开。
厉宏明双掌一并,排山倒海般击将过来。费望舒眼见抵挡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厉宏明给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发,愣了一愣,骂道:“小子,你笑什么?”费望舒笑道:“我帮手来啦,不再怕你们这许多大人合力欺侮我。”厉宏明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这小鬼头一般见识,到底该是不该?”费望舒笑道:“我这就接我帮手去,你们都等着,可别怕了逃走。”乘着厉宏明迟疑未定,急步向厅门走出,便想乘机溜开。温老夫人拾起紫金刀,纵上拦住,喝道:“小杂种,想逃么?”她知这小孩武功胜己,不敢逼得太近。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急驰而来。静夜之中,蹄声清晰异常,本来快马狂奔,蹄声繁密,也是常事,但说也奇怪,这匹马落蹄之声犹如急雨,比两匹马同时奔跑的蹄声还更紧密。厅上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钢刀快马,原是家常便饭,但听得蹄声奇特,不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霎时之间,那马已奔到了庄前,但听家丁呼叱声,庄门推开声,家丁翻跌声,兵刃落地声接着响起。众人愕然相顾之际,厅口已多了一人。
蹄声初起是在三数里外,但顷刻之间,此人已闯进庄来,现身厅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委实罕见罕闻。
群豪耸动之下,目光一齐注视在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腰身宽大的布袍,上唇微髭,头发已现花白,中等身材,略见肥胖,笑吟吟的面目慈祥,右手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瞧他模样,就似是个乡下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老板,随口就要拱一拱手,说出“恭喜发财”的话来,虽略觉俗气,却神态可亲,与进庄时那股剽悍凌厉的势道全不相符。
费望舒初时哈哈大笑,原为暂止厉宏明的凌厉进攻,忽听得远处马蹄声,便胡乱说道有帮手到来,信口开河,只盼众人一个不提防,就此溜走,岂知事有凑巧,刚好有人赶进庄来。他乘着众人群相注视那胖子之际,绕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厅门。
但旁人一时忘记了他,温老夫人可没忘记,她只在胖子初进来时瞧了一眼,目光始终不离费望舒,见他要逃,立时厉声喝呼,纵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这一掌正是八卦掌绝招之一的“背心钉”,只要拍中了,当场要叫他骨断脏裂,呕血而死。那胖子见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对付一个孩子,“噫”了一声,正要出手相救,却见费望舒身形一动,左手倒钩,带着她手掌甩出。温老夫人一个踉跄,跌出三步方凝桩站定。那胖子见费望舒小小的一个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为惊奇,不由得向他连望几眼。
厉宏生见了这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抱拳说道:“尊驾高姓大名?暮夜光临,有何见教?”那胖子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兄弟姓王。”带着一口浙江口音。厉宏生猛地省起,说道:“啊,原来是合胜帮王万户老师光临,当真恕小弟眼拙。”群豪一听,眼前此人竟是合胜帮的左护法王万户,无不耸然动容。
六年前合胜帮群豪大闹大业城,乃轰动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此后合胜帮便默默无闻,江湖上传言,群豪豹隐青海,不料王万户突然在此出现。厉宏生年轻时曾在万澜物流青浦总部见过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王万户早已非复旧时容颜,因此初见面时竟想不起来。此时他加倍留神,满脸堆欢说道:“王老师是一人前来武定,还是合胜帮众位豪杰一齐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合胜帮众位豪杰,好生记挂。”他知合胜帮和朝廷作对,个个是重犯,但此刻并无圣旨要捉拿众人,这些人个个得罪不得,心想事不关己,虚与委蛇便了。
王万户性子慈和,胸无城府,跟谁都合得来,随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点私事,来到此地。请问令尊是……”厉宏生听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倘若他帮中兄弟倾巢而出,在这里撞见了可不好办。”答道:“先父是万澜物流……”王万户接口道:“啊,原来是万澜厉总的贤郎,怎地厉总仙游了吗?”神色黯然,却是真正的难过。厉宏生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这是舍弟宏明。”他转头向厉宏明说道:“王老师太极拳、太极剑、暗器功夫三绝,天下无双,今日当真幸会。”
他正要替各人引见,厉宏明心直口快,已接口道:“这位魏兄也是太极门的,两位本来相识么?”说着向太极手魏从善一指。
王万户“哼”了一声,慈和的脸上登时现出一层黑气,向魏从善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细细打量。魏从善见他脸色忽变,微觉局促不安,给他这么一瞧,更为尴尬。
王万户携来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声道:“王叔叔,就是他,就是他!”声音尖细,语声中充满了愤怒。
魏从善见这小女孩肤色微黑,脸上满是痛恨之色,自己却从没见过,转过头向厉宏明道:“王老师是南派温州太极门,兄弟是直隶广平府太极门,我们是同派不同宗。王老师是本门前辈,兄弟向来仰慕得紧。”说着走近身去,抱拳为礼,神色恭谨。
哪知王万户宛如不见,双手负在背后,对他不理不睬,转身向厉宏生道:“厉兄,兄弟今日来得鲁莽,先向各位谢过。”说着团团作揖。众人连忙还礼,都道:“好说好说,王老师太客气了。”只把魏从善气得半身冰凉,拱着的手一时放不下来,僵在当地,心道:“我几时得罪你了?你名头虽大,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
厉宏生指着费望舒道:“这位小兄弟跟我师嫂有点过节,那多半是他上代结下来的梁子。现下他先人和我师哥都已过世多年了,我们冲着王老师的金面,这件事揭过不提。大家罢手如何?”
温宏伟当年虽然是厉士玉的大弟子,后来偷盗总部的“八卦刀”、“八卦掌”、“金钱镖”的秘籍,潜回老家武定练习,这才闯出了“紫金刀客”的名头。因为此事,厉家兄弟与温宏伟不和,本就无意为他报仇,此时更想卖王万户一个好。王万户愕然不解。温老夫人却已叫了起来,骂道:“什么王万户,王千户,到得温家堡来,谁都别想撒野!”王万户道:“厉兄说的是什么,在下可不明白。”
厉宏生道:“我这师嫂是妇道人家,王老师别理会她。来来来,小弟借花献佛,敬王老师一杯。”说着便去斟酒。
费望舒知道再说下去,自己谎话立时就要拆穿,大声道:“王老师,这些家伙吹牛,那也罢了。他们却说合胜帮个个都是脓包,又说万澜集团的功夫天下无敌,说他们门中的老英雄单凭一柄紫金八卦刀,就打败了合胜帮所有人物。小的听不过了,因此出来辩驳。他们不服,跟我动手。王老师,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理要请你来评一评了。”
王万户全不知他们争些什么,但当年厉士玉曾和合胜帮对敌,这件事却是有的,合胜帮也没凭武力胜他,只使计逼得他服输,想来厉家兄弟说起此事时,定是夸他父亲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便笑了笑,说道:“厉总武功高强,我们众兄弟个个都十分佩服。”突然目光如电,射向魏从善,说道:“魏师傅,请你跟我出去,咱们借一步说话。”
魏从善心中一凛,说道:“在下和王老师索不相识,不知有何吩咐?这儿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有话就请在此明说不妨。”王万户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太极门门户之耻,何必让旁人知晓?”魏从善脸上变色,退后一步,朗声道:“你是温州太极,我是广平太极,咱们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王万户道:“就只为魏师傅手段太过厉害,广平府太极门没人能出头,兄弟才万里迢迢地从青海赶来。兄弟到了大业城,听说魏师傅到山东来啦,一路寻访而来,总算是天网恢恢。”
众人听他用到“天网恢恢”四字,都吃了一惊,不知魏从善在门户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这位王老师万里追寻。
魏从善精明强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头固不及王万户响亮,却也是北派太极门的佼佼者,何况跟了吴相公后,有了极强靠山,对王万户毫不畏惧,厉声道:“我先前尊你一声前辈,那是瞧在你年纪份上。你我南北太极各有所长,凭你就能压得了我吗?”语声甫毕,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头拍去。
王万户追奔数月,辛劳万里,为的就是眼前这一招,一见魏从善出手,从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身躯微蹲,一招“云手”,带住他的手腕向右牵引。魏从善立足不定,登时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极拳剑、招法、要旨大同小异,强弱差别全在各人的悟性与功力修为不同。
南天门好手李志洋是魏从善至交,当二人口头相争之时,他已拔剑在手,跃跃欲试,眼见魏从善一招即败,便即挺剑向王万户身后刺去,喝道:“放手!”王万户更不回身,顺手在魏从善腰间抽出佩剑,回剑一挡。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双剑一交,当的一声,李志洋的长剑已断成两截。王万户右手回送,又将长剑插入魏从善腰间剑鞘。
群豪见他一招制住太极门好手魏从善,一剑震断了南天门好手李志洋长剑,制敌拳法之精、拔剑出手之快、断剑功力之纯、还剑眼力之准,皆生平罕见,不由得尽皆失色。他回剑入鞘这一招如是插向魏从善身上,魏从善早已了账。魏从善自己心中也自了然。王万户向魏从善冷然道:“怎么?你还不出去?”魏从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惊惶不定。
突然间金光闪动,七枝金钱镖分从上下左右向费望舒急射过去。原来温老夫人眼见报仇之望行将成空,见众人注目二人,正是良机,猛地一口气发出七枝金钱镖。她与费望舒相距不过丈许,这一下陡然发难,对方要能将七枝金钱镖尽数躲过,当真千难万难。她十余年来处心积虑地要为丈夫复仇,知道秦英豪与费冠英武功卓绝,光明正大的动手,绝难取胜,因此镖上都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一下突如其来,费望舒叫声:“哎呀!”急忙扑倒,上面三枝镖虽能避过,打向他小腹和下盘的四枝镖却再也无法闪躲。
王万户跨上一步,伸臂划过捞抄,半路上将七枝镖尽数接过。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长的绝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钱镖已到了他手中。烛光下见镖头带着暗红之色,拿到鼻边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镖尖带有剧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最恨旁人在暗器上喂毒,常自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远,与拳脚、器械,同为武学三大门之一,只是给***小人一喂毒,这才让人瞧低了。”
他随手将七枝金钱镖掷在地下,回头向温老夫人狠狠瞪了一眼,说道:“厉士玉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卑鄙偷袭么?更何况以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孩。”这几句话大义凛然,厉家兄弟不由得暗自惭愧。
温老夫人见厉家兄弟低下了头,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上温家堡来欺人?只可叹我先夫温宏伟死后,万澜集团再没英雄好汉。我儿子年少,老婆子是女流之辈,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声哭道:“宏伟啊,你一死之后,万澜集团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没半个有骨气之人,能给门户争一口气。宏伟啊,赶明儿起,我叫你儿子改投太极门,别让他在江湖上灰头土脸,一辈子让人看轻了。宏伟啊,想当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这柄紫金刀你就该带进棺材,也免得在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声,骂几句,将本已拾在手里的紫金刀抛在地下,又用脚踏,又吐唾沫。只气得厉家兄弟满腔怒火,可又不能当着外人之面和她争吵。
王万户急欲带着魏从善离去,但见温老夫人以如此毒辣手段对付费望舒,自己一去,这小孩必遭毒手。他虽与费望舒毫无瓜葛,但事见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厉家兄弟抱拳道:“这孩子我今日就带了去,日后再谢二位盛情。”
厉宏生还未答话,温老夫人却又哭叫起来:“宏伟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净,不必见到这般丢人现眼之事。你一个师弟号称万澜集团的高手,却斗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连看家门的一柄刀也让人家夺了。你另一个师弟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远远离开……”
厉宏生给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嘴!”转身向王万户道:“王老师,适才我师嫂之言,你都听见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给你老这个面子,只是若凭这小孩如此而去,万澜集团在江湖再难立足,兄弟也没脸做人。”王万户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向费望舒说道:“孩子,你怎地得罪两位厉师傅了?快磕个头赔了礼,随我出去。”
王万户见识老到,这一次却说错了话。他见费望舒适才将温老夫人这一带,身手虽然不弱,总是个孩子,哪知费望舒天生豪迈诙谐,岂肯轻易向人低头?笑道:“王老师,你叫他向我磕头赔礼?这个我可不敢当。”王万户一愣,心道:“这小子怎地如此贫嘴?”
厉宏生本想费望舒嘴里一赔礼,就此下台,也未必真要他磕头,听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极,但不愿在王万户面前显得少了涵养,仍不动声色,说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错,也怪不得你狂妄。来来来,厉某领教你几招。”费望舒跃到厅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厉宏生鼻子上打去。厉宏生微微一笑,顺手还了一掌。
厉宏生这一掌拍出去时轻轻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挟着一股疾风,向费望舒扑面击去。王万户心道:“这姓厉的家学渊源,掌上劲力果然非同凡响。”他生怕这一掌就将费望舒击得重伤,当即身子微向前倾,预拟于危急之时,出掌拍向厉宏生后心,以卸掌力。哪知费望舒身法奇快,上身侧过,厉宏生这掌已然打偏。但厉宏生是当世万澜集团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费望舒双拳挺举,啪的一响,这一掌正好劈在他拳上。
费望舒叫道:“哎呀,好痛!”蓦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这一招甚为怪异,厉宏生一怔,向后跃开。温老夫人与王映景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这孩子也会使这怪招?”原来当日曹虎劫货,与王映景动武,十余式怪招之中就有这招“沉肘擒拿”。
厉宏生一退又进,使招“猛虎伏桩”,探掌切费望舒左臂。费望舒半转身子,“钩腿反踢”,又是一记怪招。这一来,王映景等固然更是诧异,连见多识广的王万户也暗觉奇怪。厉宏生见他招法中隐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给你吃点苦头,可叫人家小看了万澜集团。”他虽与费望舒动武,心中却哪将这孩子当作对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给身旁的大名家王万户观看,因之出手凝重,圆转如意,不敢失了半点名家身份,只因心有旁属,招数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让王万户小觑了,说一句:“名门高弟,岂能如此浮躁?”这么一来,他掌法中固然没半点破绽,但要数招之间制住对方,竟也不能。
温文新自幼苦练过八卦掌,见这位师叔出手平淡无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浅近的招数,还道他忌惮王万户,存心敷衍,无意真要击退费望舒,心下暗暗恼怒。他哪知厉宏生这些平淡无奇的掌法之中蕴含数十年苦功,费望舒初时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来,已全在对方掌风笼罩之下。
厉宏生掌力催动,渐渐将费望舒制住,令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脚踢出,尽数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时他若要发劲打伤费望舒,原已不难,但他有意在王万户面前显示身手,要累得费望舒筋疲力尽,跪地求饶,自己却始终潇洒自如,行若无事。须知武术最难企及的境界,乃在举重若轻,要使力而不见费力,发劲而不见用劲。每一个武学名家练到最后,都是向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扭拼,挥汗喘气,那自是下乘功夫了。
王万户知他用意,看来这小孩暂无性命之忧,要看他支持得几时。见费望舒已身不由主地为对方掌力带动,脚步踉跄,突然间一个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撑,双腿问时横扫。这一下又是一记怪招,厉宏生跃起避过,费望舒往地上一坐,双腿连环上踢,霎时间竟踢了七八腿,诡异兼具迅捷。拳法中原有“连环鸳鸯腿”的招数,但左脚踢出之后,右脚跟着飞踢,再要踢第三腿时,终须有一脚先行着地,纵快也有限度,此时费望舒坐在地上,双脚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电,竟将厉宏生踢了个手忙脚乱,只得转身避过。
王映景与温老夫人又互视一眼,均想:“这记怪招却非曹虎所会,看来这小孩所学的武功,还较曹虎为多。”果然费望舒一个翻身,立时双肘推后,此时他与厉宏生背脊对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这两下肘锤,竟都撞在厉宏生的***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这两记肘锤自然伤不到对方,但旁观众人却忍不住失笑。
厉宏生大怒,回身呼的一掌,当胸劈去,但见他脸色狰狞,已顾不得什么潇洒,什么气量风度。王万户心中暗叹:“厉士玉的儿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观斗,眼角间却始终没一刻离开了魏从善,决不容他俟机逃脱。
费望舒见对方双掌犹如疾风暴雨般袭来,也不禁害怕,对方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自己全靠秘籍中一些怪招,仗着对方不识,出手有所顾忌,这才勉力支撑了这些时候,已属极度难能。其实《北斗秘籍》上这些怪招乃是练功所用,旨在锻炼身手,不求克敌制胜,真正与人动手的招数,录在秘籍的最初数页之后。费望舒功力未到,难以领会,只得施展这些练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北斗宫的历代宫主均是一代大侠,倘若与人动手出招也这般不伦不类、怪模怪样,岂非大失身份?
又斗十余招,费望舒左支右绌,大感狼狈,突见厉宏生左掌往外一穿,当即闪身向右避过,厉宏生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来。这一下好不劲急,费望舒忙矮身沉肩,虽将这一劈之力卸下了七成,还是给他掌力震得一跤摔倒。
众人惊呼声中,厉宏生又是一掌劈了下去。王万户大怒,心道:“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给你打倒,怎么还下毒手?”他太极拳的功夫讲究后发制人,对方招数越用老,自己出手时收效越大,只等厉宏生掌缘挨近费望舒身上,立即发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闪,厉宏生疾收左掌,侧身跃开相避。原来费望舒跌倒之时,见身旁有半截剑头,正是李志洋那柄给震折的断剑,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敌人拍下来的掌心刺去。这一下掌法变幻,若非厉宏生躲闪得快,掌心给他刺个窟窿也不稀奇。费望舒一招得手,立即一个打滚,左手在地下一捞,右手用断剑割下一块衣襟,裹了折断的剑刃,笑道:“厉大爷,我的手短,你的手长,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长点儿,你若害怕,就取出紫金刀来好了。”
原来费望舒知道空手打他不过,乘机拾起断剑用作兵器,但怕对方使兵刃,抢先激他一激。厉宏生何等身份,明知吃亏,哪肯跟他平手对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断剑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声,八卦掌中夹着擒拿手,径来抓他握着断剑的手腕,左掌发劲,劈向他面门。
费望舒转动剑头,当作蛾眉刺使,一闻递招,左手忽地往头顶一拉,取下毡帽,笑道:“我右手有剑头,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将毡帽当作盾牌,往他左掌挡去。厉宏生心道:“臭小子,这么一挡,你左腕非断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劲道,向破毡帽上直击而下。
忽听得厉宏生“啊”的一声大叫,向后跃开丈余,这一声叫喊,声音惨厉,竟似受了重伤模样。众人一齐望着他,只见他左掌心中鲜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伤。厉宏生怒极,戟指费望舒喝道:“你,你……你这烂毡帽中藏着什么?”
费望舒将毡帽戴回头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钱镖,笑道:“这是你万澜集团的暗器,可不是我带来的。有毒无毒,我也不知。我随手在地下捡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儿,你却定要揭穿我底儿,好吧,这一枝小小金钱镖我也不稀罕。”说着提起金钱镖,对准他胸口一扬。
厉宏生侧过身子,伸手抄出,要将金钱镖抄在手里。他先侧身,再伸手,那是对费望舒已存忌惮之意,怕他发镖的手法又十分怪异,一个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岂知他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费望舒手势是向前发镖,其实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劲,将金钱镖射向身后。站在他背后的正是温老夫人,突见金光一闪,镖已到面前,急忙缩头,嚓的一声,金钱镖从她发髻边擦过,随即跌落在地。
温文新只吓得心惊肉跳,扑到母亲跟前,叫道:“妈,可伤着你么?”
自费望舒出手以来,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异想天开,叫人防不胜防,这一下花巧异常的发镖,更加眩人心目。眼见温老夫人在间不容发之际死里逃生,人人尽皆骇然。王万户捻须微笑,心想这般前扬后发的镖法,自己原也擅长,倘若自己出手,就有十个温老夫人,也非打死不可,只是这小孩装模作样的逼真神态,却远非自己所及。
王万户随即想起,叫道:“厉兄,快捏住脉门,镖上有毒。”温文新一凛,叫道:“我去取解药!”说着飞奔入内。
厉宏生掌心一受镖伤,只觉左手麻痒,听得王万户这么一叫,右手拉断衣带,紧紧缠住左腕,脸色铁青。厉宏明手足关心,抢过来帮他缠腕。厉宏生左手一甩,喝道:“走开!”厉宏明不提防给他猛力一甩,退开两步,愕然相顾,叫道:“大哥!”厉宏生天生一副执拗的狠劲,当下挥起伤掌,呼的一声,疾往费望舒头顶拍到,脚下飞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绝招,此时再不容情,决意要取这可恶的狡童性命。
费望舒学成武艺之后,初次是与温文新对敌,其后对战温老夫人和厉宏明,此时与厉宏生对掌,已是第四个对手。越战得久,他心思越开朗,怯意既去,尽力弄巧以补功力之不足。这“游身八卦掌”曾在厉宏明手下领教过,当时手忙脚乱,险些命丧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奥妙所在。晃眼之间,厉宏生已转到自己身后,陡然想起秘籍上有一门“四象步”,步法虽单纯,却似可用,不及细思,见敌人转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这时候,厉宏生呼的一掌,已击向他后心。
众人见费望舒背后门户洞开,全无防御,不禁为他担心,不料他轻轻巧巧地大步跨前,厉宏生这一掌竟尔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脚下绝不停留,一掌掌地连绵发出。费望舒面向厅门,见厉宏生抢到右边,便向左跨了一步,他脚下跨步,正与厉宏生发掌同时而作,使得这一掌又即打空。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四象步”与“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处。《北斗秘籍》上的“四象步”是练习拳脚器械的入门步法,并不能用以伤敌,费望舒早练得纯熟。斗到后来,他索性双手叉腰,凝神注视对手,也不理厉宏生是否发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论对方如何忽前忽后,忽东忽西,他总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而这步法又与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丝丝入扣,每一跨步,均与对手的行动若合符节,倒似与厉宏生长期共习,练成了套子一般。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连续不断的四八三十二招,厉宏生越打越焦躁,却连手指尖也碰不到费望舒身上。王万户看得暗自叹息:“这人徒学父艺,只知墨守成法,临敌时不能随机应变,另创新意,看来厉士玉是后继无人了。”眼见他第二节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温文新取来解药,叫道:“师叔,服了药再收拾那小子。”这时厉宏生的左臂已渐渐不听使唤,知毒气上行,便跃出圈子,接过解药吞服。
王万户道:“厉兄,我瞧……”厉宏生知他定是出言劝解,待他话一出口,自己若不听从,倒显得不给他面子,当即摇了摇手,抢上前又举掌向费望舒击去。此时他步法极小,出掌也甚凝重,却是使出八卦掌中最厉害的“内八卦”掌法来。先前厉宏明只虚使内八卦短架,就制得温文新无法动手。厉宏生的功夫又比弟弟精湛得多,这内八卦掌法出手虽短,每一掌都极凌厉狠辣。
费望舒硬接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见对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脚往他左脚脚背上踩落。厉宏生骂道:“你作死么?”左脚一缩,右脚踏出时就错了八卦方位。厉士玉教子习艺之时,规定极为严厉,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这大儿子又天性固执,临敌时脚下定须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双脚移正,费望舒又是一脚对准他脚背踩了下去。这般胡闹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为,费望舒却一味顽皮取闹,连踩几脚,厉宏生心神微乱。费望舒见到有机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击去。厉宏生叫声:“好!”双掌齐出,推在他掌上。
这是硬碰硬地对掌,再无讨巧之处,费望舒全身剧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对方压力沉重无比,此时稍一退让,内脏立为对方掌力所伤,只得奋力抵挡。
王万户见费望舒已然输定,笑道:“孩子,你输啦,还比拼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一股内力从他身上传过去。厉宏生双臂一酸,胸口微热,忙撤掌后退。王万户道:“厉兄,你功力自比这孩子高得多,那还用比什么?”他轻拍费望舒的肩头,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再过五六年,连我也不是你敌手啦。”言下自然是说:你厉宏生更加不用提了。
厉宏生脸上一热,自知功夫与王万户差得太远,要待交代几句场面话,跟这孩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怔在当地,一言不发。厉宏明见兄长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温老夫人道:“有没有外敷的解毒药?”温老夫人摇摇头。
王万户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小瓶,拔开瓶塞,说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药,很有点儿功效。”厉宏明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带解毒药则已,倘若携带,定然应验如神。他挂念兄长安危,伸出手掌。王万户在他掌心倒了少许,笑道:“尽够用了。”
这一来,厉家兄弟无论如何不能再对费望舒留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