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后晋开运二年。中原之主,晋帝、石重贵。
同时也是北辽的会同九年。大契丹可汗、辽皇、耶律德光。
同时,也是南唐的保大四年。唐帝、李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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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辽,幽都府、南京。
皇宫的偏殿之中,大契丹可汗、北辽皇帝耶律德光将手中的奏报递了过去,“燕王、韩相,你们也俩看看吧,……这接下来怎么办吧?”
燕王赵延寿和宰相韩延徽接过奏报,二人凑头看着,不一会儿,赵延寿说道:“他们还当真要乘胜追击了,哈哈,……”
“上次不过是给凤律去练兵,没想到,他们就以为真的能胜了。”
“陛下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韩延徽说道:“燕王也不可大意,这杜重威也并非是个绣花枕头……”
“少年从军,因战功卓著,被晋帝招为驸马。早年的洛阳之战、邺城之战,今年的阳城之战,此人都从无败绩,不可轻敌啊。”
“你说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三十万大军压境,我们拿什么去挡、拿什么去掩,难道不顾中京上京的那些内乱了吗?”
“再说,你看看,杜重威后面还有符彦卿的援军二十万,……”
“符彦卿,当世能和他对敌的又有几人?”
赵延寿说道:“韩相,你也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话还没说完,
韩延徽抢断了他的话就说道:“这不只是志气和威风的事,这是事实,……”接着又道:
“这不是在朝堂上,……”
“陛下今日把我俩单独叫来,就是因为情形不太好……”
……
耶律德光说道:“你俩不必争执了,情形确实不太好……”
“南北两制、胡汉分治以来,北方这几年才算稍微安稳了一些,若此时调兵南下,我担心内部又要起祸事。”叹了口气,走到窗前、推窗看着外面,“唉,真的是心烦,……安生一些不好吗?”
赵延寿说道:“我们想安生,但也要石重贵这孙子愿意啊,……哼,去年就不应该相信他,就应该一举打到开封去灭了他。”
“你又来了,这是说打就打、说灭就灭得了的吗?”耶律德光又说道:“当时若不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唬了他一下,哪有那么容易就逼他就范的。”
三人沉吟了半晌。
……
韩延徽也走到窗前,挨着耶律德光,“陛下,您刚刚说到‘南北两制、胡汉分治’,……”
“那何不偿请您的拜把兄长、灵云道长出山来相助,……”
“他可是位高人啊……”
耶律德光撇了一下嘴,“灵云道兄……”
“呵呵,朕何尝不想,二十年前我俩结拜的时候就邀过他,我继位后也邀过他,五年前又邀了他,……”
韩延徽说道:“陛下,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陛下再试试吧,若是不成……”思忖了片刻,又说道:
“若是不成,让他给我们出出主意也好啊。毕竟……”
“毕竟云梦山鬼谷子这一道的传人,千余年来,见识智谋都非同一般。纵横捭阖之术、兵法战术、谍隐探秘之术,都是乱世之大才。”
“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孔明出山,陛下这次就诚恳一些,……”
“若能请他出山,定能化解危机,且对我大辽的长久之计,也要有此等人物啊。”
“最难能的是,此人与陛下又是八拜之交……”
耶律德光转身说道:“不用再说了,朕今日就写信,……”
“你安排人送去,……然后,依照旧例,这次送去给道观的香火钱、再多加一些就是了。”
“嗯,我会安排妥当。”韩延徽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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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云梦山。
南坡的青岩石崖,正是当年鬼谷子王蝉老祖的清修之地。
一股溪水依着崖壁飞流直下,直冲到潭中的一块巨石上,溅得水花四射,泛起了层层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现出一道虹桥正好跨在山水之间。
……
潭边的棋亭之中,两位道人,各手持黑白棋子,正在对弈。
“整四十年了,大唐的疆土早已是分崩离析、破碎不堪。双目所及之处,已是烽火连天、赤地千里。西蜀大诗人韦庄,在他生平最后一次踏进江宁府的时候,触景生情、感怀今昔盛衰,一首七律《台城》透尽无限伤痛。正如是……”年轻一点的灵溪道长说到这里,又接着轻诵道: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师兄,你说呢……”灵溪望着师兄问道。
……
五十多岁的灵云道长,两鬓已有几丝银发可见,一身青衣道袍肃然整洁。双目深邃,注视着棋盘。只见他手持黑子,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听见师弟问话,半晌了才应道:“可师弟,……我委实难以抉择啊。”
灵溪转头看着潭中的水花,口中喃喃说道:“好一幅天然画卷,胜似神仙境地。……师兄是舍不得这里吧?”
灵云浅笑着说道:“呵,早已心死,何来的‘舍不得、放不下’,只是……真的不想卷入这乱世的漩涡之中。”
灵溪说道:“我记得,师父当年对耶律德光的评语也很是不错的,说他‘若假以时日,一定是位雄主’。”顿了一下,
“其实,天下早已纷乱,若再不出圣主,你我在山上也清修不了几年了。”
“身处乱世,师兄还是早日下山去襄助他一把,或天下又会是另一番风景,也不枉你和他结拜一场的缘分。”
灵溪缓缓点了点头,“你我都看得出来,北辽自耶律德光即位之后,气势渐隆。无论是朝堂、军政、民情,都要比辽太祖的时候强了许多,……”
“若再能假以时日,我想,……成为一代圣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师弟,你说呢?”
……
灵溪转回头,看了师兄一眼,将捏在手中的几颗白子轻轻地放在盒子里,又浅笑着说道:“呵呵,其实听的出来,师兄是已经打好了主意,……”
“怎么还在说是‘难以决策’?”
顿了一下,又说道:“半个月前,耶律德光不是又派了人到山上来送信了吗,你至今都未回复人家。”
“二十年了,这位北辽的皇帝先皇邀了多次,当年你不是就想留在北辽了吗?若不是师父劝你,可能天下风云早已变化。”
“如今师父已不在了,你怎么反倒还犹豫起来了?”
……
二人又沉吟了片刻。
灵溪说道:“依我说啊,反正都要去。现在既已想好,去就是了。……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抬头看着灵云师兄:“你也别想太多了,师父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就不主张胡汉之分。……你我都只盼能有圣主早日出世,快些的结束这个乱世,还天下苍生于安宁。”
“是啊,我也在想,如今天下苍生已经苦不堪言,也该是我等入世之时了。……正如师父他老人家当年的那首《鹧鸪天》……”灵云说着,就放声吟道:
“酒醒不知谁家帝,
流水不及君王改。
百年征战累九州,
田坊尽处***蹄。”
吟到此处,师兄弟二人一起和声吟道:
“芳草烬,
燕无巢,
饿殍荒野盼儿归。
昨日铁戈穿室过,
黎庶涂炭何日尽?”
……
灵云在手上撮弄着那颗黑棋,“眼下,石重贵想要洗刷去年澶州的战败之耻,已调集了中原三十万兵马,正屯于辽晋交界、瀛洲之外。现符彦卿还在四处征兵,打算再筹二十万援军做后盾。”
“待全部整装齐备之后,就要大举伐辽。”
“所以耶律德光才来信,邀我前去帮忙,誓要亲帅大军与晋军决一胜负。”
……
“那师兄可有退敌的良策?”灵溪问道
灵云抬眼望着远处,轻笑了两声:“呵呵,有无良策,怎是此时就能说定的。”
“只能是,微末之处观时局,然后再因势利导罢了。这半个月来,我就一直在推揣这应敌之策。”
说道此,嘴角似微微一笑,而后又说道:“谋事在人,但最终是不是良策,能不能得逞,还得看天意、看耶律德光自己的命数。”
灵溪说道:“既是天意与命数,又岂是你我能左右的,那就只管尽你的人事就是了。”
接着又说道:“师父早年间就说过,‘天下之主,表面上看似兵家风云,而实际上是乾坤之运、和苍生民愿’。”
边说着,缓缓站起身来,“两国之战,真正度量的是纵横之术。捭阖于外、揣摩于内,权谋于堂,谍隐于暗,师兄都早已烂熟于胸,不一展身手、岂不可惜了,何虑之有?”
走到灵云的面前,手指着师兄掌中的棋子,“师兄举棋不定,还有什么顾虑吗?”
灵云看了一眼手中黑子,“没有了!”
然后用力地将棋子按落在棋盘上,“好,今日我便回信给德光兄弟,随后几日我就下山。”
灵溪笑了笑,挥挥衣袖。
“哈哈,这才是师兄的真性情……”
“那不久后,此地便是‘空余黄鹤楼’咯。”说完,开始收拾起棋盘和棋子,口中又一边说道:“去吧、去吧……”
“自来到云梦山,便已是缘起之时。”
手上捡着棋子,口中吟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
“师弟,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去吧?”灵云突然说道。
“我不行,也没有这个兴致。”灵溪连忙摇手说道:
灵云接着又说道:“纵横捭阖、谍隐探术,你都比我还早研习了两年,怎么就不行了?”
“虽是如此,可我没有师兄的悟性、灵性。……”
“用师父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修行不够、缘分未到’。所以啊,我还是好好地守在观里,也好延续云梦山千年的香火。”
收拾完棋子,“你下山之后,既已入世,也就不用再挂念这里了。”
“我也真心希望师兄你能助耶律德光成为一代圣主,让这世间百姓能安享些时日。”
灵云此时有些兴奋:“好啊,我定当穷我一生之力,如你所意就是了。”
突然说道:“但有件事,我要交代一下。我下山之后,可谓是前途生死未卜、福祸未知,为了不给云梦山徒增麻烦,我自当不会再提山中之事。”
“将来的山中之人,你也不必再提及我的事。……”
“这点,你须谨记。”
灵溪笑了起来,“哈哈哈……看来师父说得对,下山才是‘出家’人啊。”
“哈哈。……好的,我记下就是了。”
灵云拍了一下灵溪的肩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说完,转身径自就去了。
……
灵溪看着师兄背影,感怀这纷乱的时局和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愁肠九回,突想起《诗经》中的一首古曲“鸿雁”,便独自轻声唱道: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
之子于垣,百堵皆作。
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歌声低沉冗长,正如鸿雁哀鸣。
口中吟唱,眼里却已泪莹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