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腿卷得老高,脚上沾满黄泥,原本还觉得自己是“下放改造”的知识青年,不出三日,己和地里的苞谷平起平坐。
“青山,镰刀不是这么拿的!”
二叔喊得满头大汗,“你那姿势,砍庄稼不如砍人!”
李青山红着脸改了姿势,心里一阵苦笑。
他才发现,书上写的“锄禾日当午”只是个文艺句子,真正干活时,“锄禾当头锄、汗滴在眼珠”才更贴切。
村里人倒是对他不坏。
大婶们时不时给他送碗玉米粥,小孩也愿意围着他转——特别是那个叫“狗剩”的娃,才八岁,一张嘴像抹了辣椒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喜欢缠着李青山问城里事。
“李哥,听说城里有火车,是不是像龙?”
“也没尾巴,也不会喷水,倒是吼起来像是饿狼叫。”
“那你来村里,是不是犯事儿了?”
李青山一口老玉米差点没呛住,连忙咳嗽掩饰过去,“胡说啥呢,咱这是支援农业建设!”
狗剩一脸“我懂的”神情,点头,突然小声说:“那你知道咱村庙那儿晚上闹鬼吗?”
李青山一愣:“你瞎说啥呢!”
“真的!
我上周夜里尿急跑出去,就看见庙里亮光闪两下,还听见‘哗啦’一声,像有人搅水……”“那可能是……老道洗脚。”
狗剩歪头看他,半信半疑。
李青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转移:“以后晚上别乱跑,小孩多睡觉长个。”
可话音未落,第二天村里就炸了锅。
狗剩——丢了。
准确说,是狗剩突然“疯了”。
那天清晨,村口井边传来女人尖叫,狗剩娘扑在地上嚎哭:“狗剩疯啦!
狗剩他…说胡话,还咬人了!”
村民一窝蜂围过去,只见狗剩被绑在柱子上,双眼翻白,嘴里念叨着:“水里有人…眼睛红…手里拿着……拿着人头…”狗剩平日调皮归调皮,哪见过他这般模样?
几个年长的村民面色一变,有人悄声说:“这不是……中邪了吧?”
可正值文革期间,讲“中邪”?
那是妥妥的“封建糟粕”。
石支书一听,立刻板起脸:“胡说八道!
小孩病了!
是脑热!
脑子进水了,找赤脚医生看看就是!”
李青山在一旁默不作声,可他心里己经打鼓:狗剩说的“水里有人”,和他几天前看到庙中异光的事不谋而合。
而且他注意到,狗剩的手腕上,隐约有水草缠绕的痕迹——这村西面环山,哪来的水草?
更怪的是,当狗剩念出“拿着人头”时,庙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钟响,虽然轻,却在寂静中分外刺耳。
石支书装作没听见,抹了把汗:“把孩子抬去医务室!
找老梁看看!”
可老梁是个喝了五年药酒连感冒都治不好的“赤脚医生”,摸了摸狗剩的头,只皱眉:“这体温不高,瞳孔不对,心跳忽快忽慢……说实话,我从医十七年,头回见这症状。”
村里人越来越慌,有胆小的己经悄悄在门口贴上了破报纸当“符”,还有人念叨:“是不是触了什么禁忌?”
就在这时,庙门口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青布道袍、蓬头垢面的老人,从庙里走了出来。
他步子不快,却每走一步,周围似乎就安静一分。
鸟停了叫,风停了吹,连狗剩都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就是——王常明。
村里人称他“老王头”,也有人背地叫他“老神棍”。
平日里他鲜少露面,只有清明前后有人看见他在庙前烧纸,嘴里嘀嘀咕咕。
“王……王道长?”
石支书干笑,“您这是……”王常明没理他,径首走到狗剩跟前,盯了小孩几眼,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指尖一弹,“啪”的一声贴在狗剩额头上。
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小瓷瓶,倒出几粒红色药丸,捻碎在水里,喂狗剩喝下。
狗剩挣扎了一下,突然“呕”地一声吐出一滩黑水,跟墨汁一样。
全场一片寂静。
王常明收起瓷瓶,淡淡开口:“这娃命硬,撞了‘水煞’,多亏发现得早,再晚半天,就不是喝符水这么简单了。”
李青山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是没看过《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那一类的书,可这事不是写出来的,这是活生生发生在眼前!
“水煞?
哪来的水?”
他忍不住问。
王常明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竟有一丝玩味:“山水有灵,煞气无形,有些事你这小娃娃一时半会儿还不懂。”
李青山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狗剩看到的,并不只是幻觉。
而这个蓬头垢面、不被信任的老道士,也远没有他表面那么简单。
庙里、王常明、还有他那张从父亲手里得来的符箓——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似乎正牵引着他,走向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