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春的夜里,人们正在酣睡之际,“哇——”的一声大叫,伴随着1956年3月7日农历正月二十五凌晨的第一声鸡鸣,小可坠落在了一户极为普通又极不可思议的农户茅舍里。父亲对母亲说:“是个小子。”
大半夜里,来不及去找接生婆,小可是父亲接生的。
至此,我成了河南省上蔡县蔡沟乡庙杨村的一个婴儿,母亲常叫我“毛孩”。我是这支闫氏族人此辈中的第十个孩子。同胞哥哥姐姐依次有祥、毛、墨、宁、天佑、吉利六人,祥哥、天佑二人早夭。叔伯堂兄依次有怀进、怀安、刺猬三人,与我同年,花娘翟氏又生一女,家人叫作妮子,不幸在不满一岁时夭亡。成年后的兄弟姐妹共八人,五个哥哥,两个姐姐。
在实际生活中, 我们家兄弟姐妹之间的称谓, 一直以来只叫 “哥”、“姐”,或直呼其名,一般不加排行。只是跟某个哥姐以外的人说话涉及到哥、姐时,为了让人明白所指,才在哥、姐前面冠名称呼,如“毛哥”、“怀进哥”等等。
家里有一群哥哥、两个姐姐,邻居家还有一个修哥,一个小进姐。大一点才知道,当时我们家没有房屋,全家是在油锤叔家暂住的,修哥和小进姐是油锤叔的儿子和女儿。后来又从油锤叔家搬到结实大爷家住一段。结实大爷家有拢姐、板姐、红星哥、毛妮姐。红星哥还是我父母的干儿子。在我出生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才在村庄前的两个坑塘中间搭建了六间草顶泥墙的主屋和一间厨房。六间主屋每三间一个门,我和父母亲住最东一间,两个姐姐住东房西间,吉利哥住在当门桌子东头的小床上;叔父和花娘带刺猬哥住西房东间,怀进哥和怀安哥住最西头。毛哥在集上上学不回家住。
好像我出生时间不长,母亲就抱着我出去干活儿了。我不知道具体都去哪儿干活,只知道母亲、花娘和几个婶子常说“推水车”的话。
出去干活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一般都是母亲抱着我,花娘或者哪个婶子拉着一张烂席片,拿着一条小被褥,走不到地里,我就已经睡着了。有时候睡醒了,只知道是在席片上躺着,能看到天上的星星眼睛一眨一眨地逗我玩。母亲和那些婶子们去哪儿了我无从得知,因为扭不动脸,更滚不动身子。想撒尿的时候也不用报告,两腿一蜷一蹬就会滮出一道水柱,在星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亮。肚兜尿湿了,会感到不舒服,咋办呢?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
尽管不知道娘和婶子们都在哪里,只要一哭,娘会很快跑到我跟前,用尿布给我擦,有时干脆把肚兜脱掉,用一块干尿布盖在我的肚子上。
又有一天晚上,月光如水,星光灿烂。娘和往常一样抱着我,花娘携着小被子,修哥的母亲拉着席片,让人意外的是,这天晚上我没有睡觉。隐约觉得出了胡同顺着坑边往外走,从一个坑角跨过一条沟,上了一条斜小路,在斜小路上越走越远,又走到一个坑边,从最远那个坑角左转下地了。摊上席片才知道,这是一条人行小路。常走人的地方发白,比较平整,两边长着厚厚的草。修哥的母亲摊好席片,花娘铺过小被子,母亲把我放下来。因为两边有草支撑着,就像躺在一条小沟里。
娘把我放下以后,和几个婶子往我右手的方向去推水车了。能听到“呼嗒呼嗒”的水车声和“哗哗”的流水声,这种声音给我留下了终生的记忆,而且让我常常思索“呼嗒呼嗒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用尽力气想看看母亲她们去哪儿了。开始只是能滚动眼珠,模模糊糊看到小路两边长着的有麦苗。经过几次三番地用力,突然,一直朝上的脸一下子歪在一边了,我能折头了!终于看见了娘和几个婶子在右边的麦田里。麦苗的高度刚好在我平躺着扭头时上面一只眼睛的视平线上。娘和婶子们四个人倾着身子在推一根横棍;围着一个器械——水车,转啊转,转啊转,不停地转啊转……
后来稍大一些觉得“呼嗒呼嗒”的响声是水车链子挂上牙盘时的摩擦声,“哗哗”的声音是水筒子里推上来的水再从水簸箕流到水沟里的声音。寂静的夜里,声音能听得很远很远。
头能左右扭动以后,我又尝试着上下扭动,能看到头顶方向和脚的方向那发白的小路,宽度只能走下一个人。两边长着厚厚的平平的那层草,后来知道那草名叫纥巴草,也说纥巴秧。纥巴草外侧全是麦田。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因为会扭脸了,很兴奋。大部分时间脸朝上,看着一眨一眨的星星。知道星星有大有小,但不知道为什么有大小。小孩儿可能根本不会想这些问题。
除了看星星,其他最多的时候是把脸往右边侧,看着娘推水车。有时折折头看看左边的麦田,有时扭扭脖颈看看头顶方向的小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和娘一起推水车的一个婶子说了声:“我解个手去。”然后离开水车的推杆,朝着我躺的方向走来。从我躺着的脚的方向过小路。在我的左侧麦田里,依次完成解腰带——褪裤子——蹲下等一系列动作……
又经过几次转动头颅,看天空,看娘推水车,当我再次往左折头的时候,这个婶子已经解完手快走到我的身边了。我当时觉得她可能会来看看我,甚至会把我抱到娘推水车的地方去。有了这种期待,心里好惬意。
但当她又从我脚的方向过小路而没有理我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了。
你知道为什么哭吗?小孩儿哭,其用意不外乎是为了提示大人对自己的关注。现在我们想一想,不会说话不会挪动的小孩儿,想找大人,除了哭还有什么更灵验的办法吗?
“嫂子——毛孩儿醒了!”她一边朝娘推水车的方向大声喊着,一边快步来到我的身边,弯腰,伸手,嘴里说,“婶子抱抱,婶子抱抱。”
娘小跑着过来,一把将我从婶子怀里搂到自己怀里,拢起上衣就喂我吃奶。娘很瘦。我清楚地记得:偎在娘的怀里,一只手扶着空囊似的母***,另一只手扒着娘腋下部位高高隆起的肋骨,嘴里噙着奶头,使劲地吸,使劲地吸。吸奶本不该那么用力,因为奶水少,不用力吸不到啊!
那两年,娘经常下地推水车,还有拉犁子。不仅仅是晚上,白天推水车、拉犁子的时候好像更多。不过白天没有带过我,只是在我饿的时候大姐抱着我去找娘喂奶吃。
大姐看护我的时候是很负责的,从不离开我的左右。二姐就不同了。每当二姐哄我玩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一边不停地左右摇晃,一边不停地拍打我的后背,想尽法子,赶快把我哄睡,然后自己跑出去玩,一跑就是无影无踪,不到该吃饭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再回来的。
那是一天下午,二姐早早地把我哄睡,自己出去玩了。等我睡醒了,东张西望,不见一个人影。心里知道二姐又跑出去玩了。同时还想:娘一定又去推水车了。
这时候我已经会爬了。
那个年代,乡下人家是不锁门的,因为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夜不闭户”这个词语用到那个年代是再准确不过了。白天更不用说了,门都是敞开着的。我翻身儿爬起,出门。虽然不知道具体方向,但母亲和姐姐抱着我常走的路径还是知道的。我爬得很慢,很慢,当爬到路上的时候心里还很惬意,似乎有一种“取得成功”得以“开阔眼界”的***。
后来知道那是往南的方向,因为我们庄上的地大多都在村庄的南边。所以出门也就顺着经常走人踩得又光又白又平整的路边爬。累了,趴在地上歇一会儿再爬。爬过一座砖砌的小桥,又沿着坑边,爬一阵,玩一阵。爬过坑角,是一条沿着坑边延伸的沟,沟边也是路边,长着厚厚的纥巴草。爬到沟的尽头,看到左右都是麦田的时候,发现麦苗变样了,好高,好高,顶端有穗儿,穗儿上沾着淡黄色的小花,清风拂过,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怎样努力抬头,也看不见麦田的远处,更找不到娘推水车的地方。现在想,麦子都出穗儿了,早不浇水了,小孩儿哪知道这些。
然后,继续顺着路边往前爬。有时实在没劲了,就把脸贴在地上,有时半边的脸贴地上会脖子痛,还不停地流口水,索性口鼻一起趴在地上,但鼻尖贴地不能贴得太紧,至少要留出靠嘴呼吸的空间。但也不能时间长了。就这样交替轮换着脸的动作,缓一缓再接着爬。
爬到麦田深处的时候,也曾想过往回爬。但不知道家在哪儿,所以也不敢往回爬。也想过,根据爬出来的路程和自己的体力,一定是爬不回去的。于是幻想着:或许再爬不远就能爬到娘推水车的地方。甚至幻想着爬到娘推水车的地方会给娘一个多大的惊喜呀!
这样想着也挺高兴。有了奋斗的目标也就有了信心,自然也能增加不少动力。这可能就是鼓舞起来的“士气”吧!不知道又爬了多长时间,只觉得太阳光没有刚爬出来的时候亮了。娘推水车的地方在哪儿呢?一会儿鹅起头看看前面的路,一会儿扭过脸看看爬过的路。当看到前面远处又有一座小桥的时候,知道娘不在那边。因为这桥很陌生,娘和姐都没有带我来过这个小桥边,我也从没有见到过这座小桥。
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路的左边麦田边上有一座土堆,上面长着稀疏的荒草。土堆的顶比麦苗高出很多。
“如果能爬到土堆上,就能看到娘推水车的地方了。”我当时这么想着。于是,就努力地快速往前爬,很快爬到土堆边上。但从土堆边再往上爬的时候就难了,松散的土,一扒一秃噜,腿也一下一下地蹬空。偶尔抓住一把草,勉强可以前进一点。有时还能把草抓掉。费了千般磨难,最后爬到土堆顶上。扒着土堆尖儿,鹅着头能看半圈儿。再扒住顶端转个位置去看另外半圈儿。几经周折,土堆的一圈儿都看过了,居然没有看见娘,也没有看见与娘一起推水车的婶子们。远远能看到的几个村庄之间,一个人影也没有。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变得雾蒙蒙的。再一转眼,麦田也变成与村庄一样的颜色了,灰灰的。麦穗、麦叶和麦秆也没有黄啊绿啊的颜色了,渐渐地,除了天边的月牙,世间的万物都模糊在一起了。我先把脸贴在土堆的顶上,本想歇一阵,但一打盹儿,脸会从上面滚下来,身子也会往下滑。我就再往上爬一些,让前胸趴在土堆顶上,耷拉着脑袋以保持全身的平衡。当然,那时候不知道这土堆是埋有死人的坟墓,更不知道阴阳鬼魂之类的说辞。
找娘的事算是彻底绝望了……
此时此事此情此景真乃终生难忘。
十六字令五首云:
娘,推水车时日夜忙。将儿抱,小路可当床。
娘,孩子啼哭不要慌。没急事,或饿或衣凉。
娘,睡醒无人在近旁。爬行会,哪想路途长。
娘,已有田间麦穗香。回头怯,只得向前方。
娘,天色蒙蒙见月光。坟头上,不晓有阴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