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华龙数着黄包车辙印里的积水,第三十二个水泡炸裂时,车夫突然拐进堆满渔网的暗巷。
他指节扣住袖中温热的哮喘药瓶——铜制瓶身錾着父亲手书的"慎独"二字,此刻正随着剧烈心跳烙进掌心。
"龙少爷,潮涨三分。
"独眼船夫摘下斗笠,左脸烧伤的皮肉在月光下泛着蜡光。
仲华龙却将银元在船帮轻叩出三长两短,铁皮舱门应声而开。
二十口樟木箱在霉味中沉默,标着"祁门红茶"的封条下,盘尼西林特有的苦杏仁味正渗出缝隙。
货船刚离岸,探照灯的白刃便劈开雨幕。
仲华龙盯着怀表表面,珐琅牡丹的第五片花瓣正微微颤动——这是铁血社特制的磁针,此刻指向东南方的日本巡逻艇。
他掀开舱板,德制发报机的铜键上还沾着前夜的电报稿灰烬。
"转舵七度半!
"他突然厉喝。
老舵工的手刚摸到罗盘,船身己擦着虎头礁掠过,青苔在船底刮出刺耳***。
仲华龙指尖在舱壁的潮汐图上疾走,那些父亲手书的希腊字母在潮湿中洇开:"雷诺系数3.2×10⁵,湍流临界点...""砰!
"货舱传来木板断裂声。
仲华龙握枪逼近声源,勃朗宁的烤蓝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撬开第三口木箱时,月白衫角像垂死的蝶翼般垂下——女学生胸前的血渍在幽蓝月光下泛紫,手中半枚校徽与父亲遗物中的铁血社徽章严丝合缝。
"他们...在虹口医院育婴室..."少女喉间涌出的血泡带着腥甜,"鼠疫菌装在圣餐杯..."她突然攥住仲华龙的手,指甲在他腕上刻出血痕:"小心哮喘药..."惊雷般的爆炸声碾碎话语。
仲华龙扑向舷窗,看见巡逻艇的探照灯正化作火球坠海。
货船在冲击波中倾斜,他撞向发报机时,后槽牙咬碎了药瓶口的火漆封印。
咸涩的粉末混着血腥冲入喉管,意识模糊前他瞥见箱盖内侧——那里用血画着与父亲烟斗纹路相同的螺旋线。
货舱开始渗水时,仲华龙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暴雨夜。
父亲握着他在书房演算潮汐,黄铜镇纸压着的《海国图志》被风掀动,露出夹在书页间的旅顺港水文图。
那时父亲说:"华龙你看,这潮线走势像不像一把刀?
"此刻船体倾斜的角度,正与当年图纸上的某条曲线重合。
仲华龙扯下领带绑住女学生伤口,突然摸到她腰间硬物——是把德制P08手枪,枪柄刻着"昭和六年 满铁调查课"。
"他们给我注射了...咳...吐真剂..."少女瞳孔开始扩散,"但没发现...我耳后的..."她突然用尽最后力气扯下右耳垂,带血的珍珠耳钉滚落,里面竟嵌着微型胶卷。
爆炸接二连三响起,货船龙骨发出垂死的***。
仲华龙将耳钉塞入药瓶,突然发现瓶底铭文在海水浸泡下显影——"慎独"二字竟化作经纬坐标,指向公共租界的天文台。
"抓紧!
"他拽着少女跃入救生艇,身后货船己断成两截。
漂散的木箱在漩涡中沉浮,标着红十字的匣子却被暗流卷向东北方。
仲华龙摸到救生艇夹层的油纸包,里面除却压缩饼干,竟有张泛黄的《朝日新闻》,头条照片里父亲正与日本军官握手。
咸涩的海水突然涌入鼻腔,他想起投海那日父亲长衫上的褶皱——原来不是被浪打湿,而是挣扎时抓出的裂痕。
报上日期显示昭和五年三月,正是父亲宣称赴德国考察的时间。
"原来您演了十年戏..."仲华龙突然放声大笑,惊起夜栖的海鸟。
他撕碎报纸吞入腹中,摸出贴身珍藏的怀表,表面牡丹在月光下绽放,露出隐藏的指南针。
磁针疯狂颤动,指向不远处的礁石群——那里泊着艘漆成黑色的舢板,船头插着青帮的玄武旗。
暗流将救生艇推向礁石时,仲华龙听见引擎轰鸣。
三艘日军快艇呈钳形包抄,探照灯扫过之处,漂浮的盘尼西林药盒反射出诡异蓝光。
他忽然解开救生索,任由身躯随浪沉浮。
"父亲,且看这招顺水推舟。
"当快艇驶入礁石区,仲华龙猛然蹬向水下岩壁。
二十年练就的闭气功夫让他如游鱼般潜至敌船底部,袖中匕首狠狠刺进螺旋桨轴承。
金属断裂声被浪涛吞没时,他摸出哮喘药瓶,将最后一点药粉洒向漏油的引擎。
海面炸起冲天火柱,仲华龙在灼热气浪中浮出水面。
燃烧的日军快艇照亮夜空,漂散的木箱正被潮水推向岸边——那里等候的,是打着"仁济医院"灯笼的接应队伍。
当玄武旗舢板靠近时,仲华龙发现掌舵人袖口绣着青铜钱镖纹样。
那人摘下斗笠,月光照亮他耳后的新月形胎记——与父亲日记里描述的"金陵大学纵火案幸存者"特征完全吻合。
"严教授托我捎句话。
"掌舵人声音沙哑如锈刀,"算盘第九档的珠子,该换个位置了。
"仲华龙握紧药瓶,感受着微型胶卷的凸起。
此刻他才真正读懂,父亲投海前夜为何反复擦拭那架紫檀算盘——第九档空缺的位置,正对应着此刻云港地图上的日本领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