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槽
李刚家新刷的墙皮味儿还粘在衣领上,混着王胖子塞给他的迎春烟味,刺得他鼻腔发痒。
路过老张头家牛棚,听见里头传来铁器凿冰的声响,他突然想起自家那头老黄牛该添夜草了。
推开院门,檐角垂下的冰溜子正往他后脖领滴着水。
牛棚昏黄的煤油灯把父亲的影子抻长了投在雪地上,那影子随着冰镩起落的节奏忽胖忽瘦,活像条挣扎的鱼。
"扶稳槽帮。
"父亲没回头,声音裹着厚重的痰音。
方成龙伸手去够结满冰棱的槽沿,掌心刚贴上铁皮就被粘住层皮。
这让他想起去年开春,父亲教他补铁锅时被烙铁烫伤的手——同样***辣的疼,却冻成了冰碴子。
老牛突然喷了个带颤音的响鼻,喷出的白雾里混着沤烂草料的酸腐味。
槽底冰层裂开的刹那,方成龙看见冰里封着半穗玉米,金黄的颗粒在冰晶里胀得发亮,像被琥珀困住的虫。
"去拿土霉素。
"父亲撂下冰镩,从棉裤腰掏出个铝烟盒。
方成龙知道那不是烟——上个月守夜,他瞧见父亲把盒里的黄粉抖进猪食槽,第二日两头猪崽就没了。
药柜最底层的玻璃瓶凝着水雾,生产日期被老鼠啃去半边。
方成龙用袖口擦瓶身时,瞥见墙角麻袋口支棱出的冻白菜帮子,叶缘发黑的齿痕像是某种控诉。
灌药用了三斤散白。
父亲掐着牛鼻中隔硬灌,老牛挣扎时后蹄在冻土上刨出深沟。
血从父亲虎口的旧疤渗出来,在冰槽沿凝成红珠子。
方成龙突然想起那年大雪封山,父亲攥着卖血钱回来时,这道疤里还嵌着松针。
"西头老张家的牛..."父亲突然开口,又硬生生截住话头。
方成龙知道后半句——老张头把中毒的牛贱卖给屠宰场,凑的钱刚够给孙女买双翻毛棉鞋。
马灯忽地暗了。
父亲掏烟的动作顿了顿,方成龙看见他摸出的是装兽药的铝盒。
盒盖上那道划痕,和母亲妆匣底层压着的下岗证折痕如出一辙。
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牛棚,糊在化肥袋上的"尿素"字样沙沙作响。
方成龙数着那些被牛蹭花的字,想起王胖子白天的话:"中建局招工,管两顿饭。
"老牛突然哗地泻出滩稀粪,蓝绿色的黏液冒着热气,在雪地上蚀出个坑。
父亲蹲下身扒拉粪渣,食指沾了点放嘴里咂摸:"得喂点草木灰。
"方成龙摸黑去掏灶坑。
灰堆里埋着几个冻土豆,最上面那个芽眼发青的,是母亲特意留给他的早饭。
他攥着土豆站了会儿,听见西屋传来碗碟轻碰的脆响。
母亲正就着月光数炕席下的毛票。
蓝格窗纸把月影切成碎片,落在她佝偻的背上像披了件破袄。
方成龙瞧见她把张红纸裁成的假钱塞进信封——那是给姥姥的"压岁钱",年年如此。
"明儿去镇上不?
"母亲没抬头,手指在席子缝里抠索,"你爹的棉手闷子该换毛了。
"方成龙盯着她肿成萝卜的手指,想起李刚媳妇那双抹雪花膏的手,白得能看见青筋。
后半夜雪下密了。
方成龙蜷在炕梢听父亲咳嗽,那声音像钝锯子刺木头。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墙上那排正字——是母亲记的卖鸡蛋钱,最末一笔总画不首。
鸡叫头遍时,方成龙摸出录取通知书。
纸页被炕烘得发脆,专业栏的"机电工程"西个字在晨光里泛着青。
他把通知书折成纸船,塞进腌酸菜的陶缸。
第一缕阳光照在缸沿的盐霜上,亮得像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