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珠惊魇
昨夜剖尸的腐臭仍粘在衣襟上,他伸手去摸袖中算珠,指尖却触到半块冷硬的胡麻饼——西市老妪硬塞的吃食,饼面焦痕竟与尸身耳后的蛊纹如出一辙。
“裴博士留步!”
一声清喝撕碎薄雾。
少年郎策马横拦巷口,马鞍旁拴着的账簿哗啦作响。
裴琰眯眼望去,来人未及弱冠,眉眼锋利如新磨的算筹,怀中露出一角《钱谷类要》手稿,书页边角批注的朱砂字迹潦草如蝇:“若租庸调为骨,则高利贷为蛆。”
刘晏甩鞍下马,靴底黏着的米券碎片随风翻卷。
裴琰瞳孔骤缩——那碎片边缘的庐山茶梗暗记,竟被虫蛀出”䷛随卦“的孔洞,恰是黑市“胡旋舞步”汇率崩盘的凶兆。
“昨夜平康坊的波斯猫,可是洗了裴博士的脸?”
少年突然逼近,指尖划过裴琰袖口血渍。
他说的“波斯猫洗脸”是假币暗语,坊间传闻李党用妓馆女子的铅粉混铜铸钱,可裴琰分明在那腥锈里,嗅到了九娘惯用的桂花头油味。
尸堆旁的老汉突然暴起,枯指抠进裴琰腕骨:“你们这些吃算珠的官!
春时说‘阴阳爻链’是德政,秋时米价就跌成烂泥!”
他扯开衣襟,肋骨间刺着茶山舆图,墨迹未干处写着“骆驼打滚三七分息”。
裴琰的算学心魔在此刻发作。
老汉的皱纹突然扭曲成《缉古算经》的堤坝模型,每条沟壑都是复利滚动的粟特数字。
他踉跄扶住坊墙,砖缝间嵌着的半截桃木簪尖刺入掌心——是九娘的手笔!
簪尾的《田亩算题》被血污浸透,正化作阴阳爻链的节点。
“博士看这个!”
刘晏突然割开尸衣。
黢黑的背脊上,“骆驼打滚”的复利纹身正随尸斑扩散,利息数竟精确到第三百六十日——恰是九娘被卖入平康坊的日期。
少年主事的刀刃刮去腐肉,露出底下鎏金烙印:开元二十西年,户部核准的“柜坊证券”官印。
漕船忽地传来裂帛声。
粟特商队正在卸货,胡商晃着镶金门牙叫嚷:“今日绢一匹折钱三百文!
明日?”
他故意拉长声调,“明日怕要跳‘骆驼打滚’咧!”
人群哄笑中,裴琰的瞳孔映出恐怖幻象——胡商的金牙化作“三”字,驼铃叮当成了复利滚动的算珠声,连刘晏的幞头翅脚都扭曲成利息曲线。
他猛然咬破舌尖,血珠坠入冰窟,在漩涡中凝成韩愈《钱重物轻状》的残句:“钱之为刀,割尽生民膏血……”“砰!”
尸堆中突然炸开火星。
刘晏挥刀劈开浮尸胃囊,黏连着茶渣的油纸团滚落——竟是张九龄罢相前夜的奏折残片!
泛黄的宣纸上,“柜坊私有乃饮鸩止渴”八字被朱砂划去,批注处盖着李林甫的私章:“迂腐之见,当焚。”
裴琰的银镊刺入残纸夹层。
茶渣簌簌洒落,露出背面用睫毛蘸写的***:“江淮流民暴动,非天灾,乃人祸。”
字迹未干处黏着半粒稻谷,谷壳上刻着“证圣元年”的官仓印记——那正是祖父裴耀卿漕运改革之年。
“博士可听过‘阴兵饷’?”
刘晏突然压低嗓音,袖中滑出一枚穿孔铜钱。
钱孔边缘的铜锈里,几点庐山云雾茶梗碎屑正随夜风散落:“今晨渭桥浮尸口中含的,与三年前暴动的‘鬼钱’同模。”
更鼓声里,冰面传来龟裂脆响。
裴琰俯身望去,裂痕竟蜿蜒成《海岛算经》中的望谷术模型——三万贯缺口的尽头,一具新的浮尸正随漩涡浮现。
死者手中紧攥的,正是九娘失踪那日未绣完的《九章》帕巾。
帕角血渍遇水显形,竟是韩愈《原道》残句:“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刘晏的刀刃突然抵住裴琰咽喉:“裴博士的正心之道,就是看着米券焚毁?”
少年扬手抛出一沓“天宝米券”。
火折子舔上纸角的刹那,茶梗暗记突然爆燃。
灰烬在空中凝成“博爱之谓仁”五字,每个字都在尸臭中扭曲成哭泣的农人脸——那是土地证券化暴雷后,被李党吞尽田亩的江淮流民。
“你祖父清得了漕渠淤泥,清得了人心贪欲么?”
刘晏的笑声混着算珠脆响。
他怀中的《钱谷类要》哗啦翻页,每行数字都咬着一枚带血算珠。
裴琰突然暴起,银刀劈开灰烬。
《原道》残句遇风重组,化作三万六千把生锈的犁头——正是九娘幼时在茶山说过的:“阿兄,茶树根须如卦象,地下的账本比地上的干净。”
漕渠尽头传来第一声鸡啼。
两人隔着火星对视,灰烬在瞳孔中烧出深痕。
裴琰知道,这场始于算珠的劫数,终将把所有人的心肝脾胃都碾成复利滚动的数字——就像三年前那场暴雨,冲垮的不仅是祖父的书房,还有整个大唐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