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幸之跪在御书房外的玉阶前,单薄的素衣紧贴着脊背,腕间鎏金镣铐在雨水中浸得冰凉。
三日前,琅琊沈氏九族男丁的血染红了刑场的沟壑,女眷的哭声被暴雨淹没,而她被拖出死牢时,皇帝朱笔悬在族谱上方,笔锋在“沈幸之”三字上重重一顿。
“沈家百年将门,总该留个听响的。”
此刻,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罪臣沈明堂之女沈幸之,年十七,赐入御书房侍墨——”话音未落,雕花窗棂“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十岁的五皇子萧清珏探出半个身子,月白锦袍被雨水打湿,手中捏着杏花糕,碎屑簌簌落在窗台上。
“父皇!
她的金铃铛好看!”
少年嗓音稚嫩,湿漉漉的睫毛下眸子晶亮清澈,“儿臣想要那个铃铛!”
伴随一声轻笑,皇帝萧胤身着明黄龙袍,负手而立于门前,目光扫过沈幸之腕间刻着“忠勇”二字的金铃。
那铃铛是去年秋狝时御赐的,彼时沈父还跪在猎场谢恩,沈父死后,沈幸之在每个铃铛里填了毒药,金铃在风中清越作响,如今却只剩铁链摩擦的嘶哑。
“珏儿,想要铃铛,得拿你大哥的策论来换。”
语气似在逗弄一只雀儿,“前日太傅夸他《治国策》写得好,你可有本事偷来?”
萧清珏扒着窗框的手一紧,糕点碎屑从指缝漏下。
沈幸之垂首未动,听见少年跳下窗台,锦靴踩碎水洼里的倒影:“儿臣这就去偷!”
---沈幸之被推进御书房偏殿,老太监扔下一套素色宫装:“姑娘可仔细着,陛下指名要你为五殿下侍墨,若再惹出事端……”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额角伤口渗出的血己凝成暗痂。
三日前北疆军饷案发,沈氏九族男丁被押至刑场时,母亲将最后一块玉佩塞进她袖中,却被狱卒扯断系绳。
那玉佩此刻正硌在她腰间,上面沈家军的狼头图腾还沾着父亲喉间喷出的血。
“姐姐的手比雪还冷。”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赫然传来。
沈幸之猛然转身,银簪抵住来人的咽喉。
五皇子萧清珏捧着个珐琅手炉站在门边,睫毛上凝着水汽,月白袍角沾满泥渍。
他歪头避开簪尖,将手炉往前一递:“这是南疆进贡的银丝炭,父皇说能暖到骨头缝里。”
锦盒掀开,根本不是炭。
半枚染血的虎符躺在绸缎上,缺口处的裂痕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正是父亲握惯的位置。
北疆军调兵的虎符,三日前就该随沈氏灭门葬入刑场的火堆。
“今晨在御兽园捡的。”
萧清珏蹲下身,指尖戳了戳虎符上的狼头,“父皇说猛虎伤人,该剥皮做毯子。”
他仰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可那老虎的爪子还没姐姐的簪子利呢。”
此刻偏殿外的雨声渐密,萧清珏突然将虎符塞进她掌心:“沈家军的狼头旗还插在落鹰峡,姐姐不想去看看吗?
父皇说,那面旗必须留在那”沈幸之握紧双拳不受控的颤抖着。
是啊,皇令威严不得违抗,即便是违令也无法逃脱皇权谱写的结局。
��---卯时的晨钟撞碎残梦。
沈幸之踏入御书房时,龙涎香混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
五皇子踮脚趴在紫檀案前,狼毫笔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出团团污渍,袖口染得乌黑。
“沈姐姐!
快来看我临的《战国策》!”
沈幸之的指尖按在“兵者诡道”西字上,:“殿下可知,当年孙膑被剜去膝盖骨时,庞涓就是用这卷书垫在他身下?”
狼毫笔“啪嗒”坠地,墨汁溅上萧清珏的锦靴。
屏风后的阴影里,蟒袍衣角微微一动。
帝师古隆转动翡翠扳指,断指处的疤痕狰狞如蜈蚣:“此女眼中淬着琅琊沈氏的恨,殿下切记——恶犬当链,猛虎需锁。”
大皇子萧清义和帝师古隆自帘后走出,萧清义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蟠龙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目光扫过她腕间金铃:“沈姑娘好手段,诏狱里走一遭,还能哄得五弟替你偷虎符。”
“大哥错怪沈姐姐了!”
萧清珏突然挣开桎梏,举起沾墨的宣纸,“是我非要临《战国策》,沈姐姐教我‘兵不厌诈’呢!”
“大哥和古大人何时来的呀?”
看着眼前两名陌生男子,沈幸之不由得深呼一口气。
墨迹未干的“诈”字糊成一团,像极了刑场血泊中父亲扭曲的脸。
沈幸之的指甲掐进掌心。
与此同时,皇帝寝宫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老太监扑跪在地:“禀陛下!
北疆八百里加急——落鹰峡的狼头旗……被拔了!”
---“冷宫不是缺人手吗,让她去吧”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抚摸着案台说道。
惊蛰的雨下到第三日,沈幸之被两个粗使嬷嬷押着穿过御花园,残存的杏花混着雨水砸在肩头,像极了刑场上溅落的碎骨。
“晦气东西,走快些!”
嬷嬷的铜盆狠狠撞在她脊背上,“淑妃娘娘的灵前还等着人添灯油呢!”
雨水在傍晚转成细雪。
沈幸之被押往冷宫,淑妃的棺椁停在偏殿,腐臭味混着残存的檀香,让人看不出也猜不透。
沈幸之掀开棺椁外层经幡时,腐臭味熏得人眼眶发涩。
淑妃发间的一支金镶玉步摇熠熠生辉。
她伸手欲取,却见步摇尾端刻着蝇头小字—— 琅琊王氏“这是皇后母族的印记。”
“姐姐也发现啦?”
梁上突然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
五皇子萧清珏倒挂在房檐,月白锦袍翻卷如鹤翼,少年的身体晃啊晃:“母妃入殓那日,我亲眼见皇后娘娘把这步摇插在母妃发间。”
“殿下深夜来冷宫,就为说这个?”
“我来送灯油呀。”
萧清珏翻身落地,锦靴碾过满地纸钱,“父皇说心诚则灵,母妃若知道沈姐姐来守灵,定会庇佑沈家军冤魂早登极乐。”
油壶“哐当”砸在供桌上。
沈幸之的簪尖抵住少年咽喉:“沈家军被困落鹰峡那夜,殿下在何处?”
“在御兽园喂虎呢。”
萧清珏笑嘻嘻拨开银簪,露出脖颈一道浅疤,“那畜生爪子利得很,挠得我三日下不了榻——姐姐若不信,可以去问大哥。”
---沈幸之添第三遍灯油时,火苗突然蹿起三尺高。
混着尸油的蜡泪爆开,将经幡烧出焦黑的窟窿。
她扑灭火星时,掌心触到棺底暗格—— 半块焦黑的虎符卡在缝隙里,边缘还沾着硝石味。
“这是沈家军传令的狼烟符。”
萧清珏暗暗观察了一眼沈幸之,“上月父皇说虎符遗失,原来在这儿。”
沈幸之攥紧符牌。
那夜落鹰峡火光冲天,父亲本该据守隘口,却突然下令连夜拔营。
三千铁骑踏入峡谷时,山洪冲垮了退路,也冲散了父亲临终前那句“铃铛藏……”“姐姐的铃铛少了一颗玉珠。”
指尖捏着颗带血的玉珠,“三日前诏狱死囚嘴里抠出来的,说是沈将军临终前留下的。”
沈幸之猛然拽住他的衣领。
棺椁被撞开缝隙,月光照亮淑妃苍白的遗容——那眉眼与五皇子有七分相似。
“陛下有旨——”冷宫大门轰然洞开,风雪卷着老太监的尖锐的嗓音刺入耳膜:“沈氏女幸之,温良恭俭,赐婚大皇子萧清义为侧妃,次月完婚!”
---子时的梆子惊起寒鸦。
沈幸之跪在御前接过赐婚圣旨,皇帝抚着案上的北疆舆图,朱笔在落鹰峡处重重一圈:“你可知,你父亲临终前攥着半块虎符,眼睛却望着琅琊祖坟的方向?”
暴雨拍打窗棂,沈幸之的脊背绷如弓弦。
龙案上的烛火将皇帝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的影子宛如巨兽:“沈家军三千铁骑被困落鹰峡那夜,暴雨冲垮山道,你父亲本该就地扎营。”
“陛下想要什么?”
她突然抬首,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
萧胤轻笑一声,将染血的虎符扔在她裙边:“要你教会清义一个道理。”
他指尖敲了敲舆图上的狼头标记,“心软的人,连全尸都留不下。”
---五更天时,沈幸之被押回偏殿。
赐婚的吉服摊开在榻上,金线鸾鸟在烛火下宛如泣血的凤凰。
萧清珏闲然的靠在榻框己等候多时,:“姐姐真要嫁给大哥?”
她摩挲着虎符裂痕,决然的扔进炭盆。
火舌舔舐着“沈”字,“五殿下可知,惊蛰这日的蛇最毒?”
少年伫立良久,开口“玄铁所制的虎符如何轻易炼化”少年踢翻炭盆,锦靴踩灭溅出的火星:“惊蛰雷动,是老天爷在给万物喊冤呢。”
萧清珏蹲在炭盆前扒拉灰烬,举起被烧的暗红的虎符:“姐姐真舍得看到狼头图腾燃烧吗”二人回到棺椁前。
棺椁被彻底掀开时,晨光刺破云层。
沈幸之的指尖触到暗格深处的密信,火漆印上赫然是琅琊王氏的家纹—— “淑妃暴毙,皆因知晓北疆军饷案真相。
见信,速毁狼头旗……”纸角残留的墨迹被血渍晕开殿外惊雷炸响,雨幕中传来铁甲碰撞声。
沈幸之推开窗棂,见一队玄甲卫抬着染血的麻袋走向乱葬岗。
麻袋缝隙间垂落一缕白发——正是三日前在刑场为她求情的太傅!
萧清珏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姐姐猜,那麻袋里装的是谁的‘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