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混沌中,耳边传来凤冠坠地的脆响。睁开眼,
铜镜里映出我扭曲的面容——左脸布满狰狞的疤痕,像是被滚烫的酸液泼过。
我颤抖着摸向妆台,指尖触到几粒白色药粉,那是今晨母亲为我敷面的香粉,
此刻却混着陌生的苦涩。一年前,也就是永和七年。这一年雪来得格外早。
我趴在尚书府西厢的窗棂上,看顾书欢踮脚去够檐角的冰棱。她藕荷色袄子被风吹得鼓胀,
发间别着我刚摘的白梅,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姐姐快看!”她忽然转身,
掌心托着截透亮的冰晶,“像不像你妆奁里的琉璃簪?”我笑着去接,
冰棱却在她指尖化成水珠。顾书欢懊恼地咬唇,忽又眼睛发亮:“不如我们养支冰簪!
”她拉着我跑到后院古井边,将白梅浸入冰水,梅蕊里竟真凝出琉璃似的冰花。
那年我们十岁。顾书欢总爱把最甜的桂花糕掰成两半,大的那块永远推到我面前。
父亲说庶女要有庶女的规矩,她便在我生辰那日,用冰花在窗纸上刻了九百九十九朵白梅。
“愿与姐姐岁岁同赏雪。”她呵着冻红的手,睫毛上凝着冰珠。我解下狐裘裹住她单薄的肩,
没留意她偷偷将我掉落的发丝收进荷包。及笄前夜,顾书欢溜进我闺房。月光透过冰花窗,
在她掌心投下斑驳光影。“姐姐可知‘冰弦传音’的典故?”她将冰蚕丝绕在我腕间,
“听说用千年寒冰淬炼的丝弦,纵隔千里亦能共鸣。”我们在梅树下埋下冰坛,
封存着彼此的一缕青丝。顾书欢突然落泪,说昨夜梦见我凤冠霞帔远嫁他乡。“若真有那天,
”她将白梅簪插入我发间,“我便化作冰弦,夜夜为姐姐奏《长相思》。”我笑她痴,
却不知坛中另藏着她手抄的婚书。洒金宣上“顾书予”三字被泪晕染,
末尾画着两枚纠缠的冰花。后来墨阳王选妃的旨意传来时,顾书欢正在为我梳妆。
玉梳突然断裂,齿尖划破她指尖。“不祥之兆……”她盯着血珠坠入妆奁,忽然攥住我手腕,
“姐姐绝不能嫁!”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为什么……”当她在雪夜捧着毒茶走近时,
发间白梅簪映着月光,像极了当年井边凝结的冰花。窗外的雪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却能清晰看见月洞门外掠过的身影。顾书欢的裙裾扫过青砖,
绣着金线的凤纹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痕迹,仿佛一道凝固的血痕。“姐姐,
墨阳王不可能是你的。”妹妹的声音被风雪撕碎。我想要伸手抓住那道背影,
却摸到脸颊上未干的血迹。我突然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顾书欢跪在床前,
将一盏茶水强行灌进我口中。那本该是顾家最荣耀的时刻——墨阳王选妃,
容貌出众的我被钦点为正妃。但妹妹长得和我很像。当我被迷晕时,
这个从小被我疼爱的妹妹穿上了我的嫁衣。“顾书欢,我平时对你这么好,
为什么……”我踉跄着追出门去,
却在朱雀大街的尽头望见顾书欢与墨阳王的贴身侍卫并肩而行。
我手中攥着的绝情信被雪水浸透,墨迹晕染成狰狞的鬼脸。那日我蜷缩在乱葬岗的腐尸堆里,
浑身溃烂处凝着冰碴。雪粒子混着酸液腐蚀的剧痛,
竟让我想起及笄礼那日顾书欢为我簪花时,指尖擦过耳垂的凉意。“倒是个试药的好胚子。
”枯叶碎裂声由远及近,我透过肿胀的眼睑看见一双缀着药草根的布鞋。
老妪的蛇头杖挑起我下颌时,杖尖突然窜出条碧绿小蛇,毒牙刺入我溃烂的脖颈。
我以为要死了,却听见血肉融化的嘶响。溃烂处涌出墨色脓血,腐肉剥落后露出粉红新肌。
老妪蹲下身往我嘴里塞了颗冰珠,寒意在喉间炸开的瞬间,
我望见她耳后蔓延的毒纹——竟是朵以疤痕绣成的曼陀罗。“能挨过三日冰魄噬心,
老身便收你为徒。”我被扔进寒潭时,冰层下浮沉着数百具尸骸。
那些青白的面孔都生着与我相似的疤痕,
最深处那具女尸发间还别着鎏金步摇——正是三年前因毁容投井的礼部尚书之女。第一夜,
冰珠在血脉中游走如刀。我啃着潭底水草,嚼出顾书欢灌我毒茶时的苦香。第二夜,
指甲剥落的指尖在岩壁刻满“恨”字,血色引来食尸鱼啃噬脚踝。第三日破晓时分,
我攥着那枚从女尸腕间扯下的银锁爬上岸,锁芯刻着“药鬼”二字。
“倒是比前头那些有出息。”老妪的蛇头杖敲击银锁,溅起幽蓝火星,“从今日起,
你叫素问。”她教我辨药时总将毒虫塞进我溃烂的伤口,说痛楚是最忠实的老师。
当我在第七次试药时呕出黑血,她突然扯开我衣襟,
枯指抚过心口淡粉的疤痕:“这道陈年旧伤,是被浸过酸液的冰棱所刺?”我猛然战栗。
及笄前月,顾书欢失手打翻的冰鉴溅出碎冰,正是这道伤让我高烧三日。如今想来,
那日她捧着药碗守了整夜,喂我喝的汤药里沉着细碎冰晶。“此伤入心脉,寻常人早该毙命。
”老妪将蜈蚣碾碎敷在疤痕上,“你却因祸得福,血脉自带抗毒之能。
”我忽然想起那枚泛着幽蓝光的玉佩。当我在破庙药柜最深处找到它时,
背面细如发丝的刻痕正是一味解毒古方——而其中君药,正是我每日吞咽的冰魄珠。
雪夜收徒那日,老妪将我的血滴入玉佩凹槽。幽蓝光芒大盛中,
我看见她颈后毒纹竟与顾书欢耳后朱砂痣重叠成并蒂莲的模样。“教你个道理,
”她掰开我下颚灌入滚烫药汁。“最致命的毒,往往裹着救命良药的外衣。
”我疼得蜷缩在药碾旁时,望见窗外白梅簌簌而落。那些不合时令的花瓣落在掌心,
竟与顾书欢鬓边那朵侍卫徽记的白梅,瓣数分毫不差。三年后的洛阳城郊,
我跪在破庙的药碾前,将一粒朱砂碾成粉末。师父说这能解我体内残留的强酸毒素,
却治不了心上的疤。“千日醉的毒性会在第七日发作,
但若混入冰片……”师父用枯枝般的手指点着药方,我却盯着药柜深处的玉佩出神。
那是三年前从顾书欢袖中跌落的物件,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
我突然想起那个雪夜的细节:顾书欢灌我喝下的茶水,
比平时的醒酒汤多了一缕苦香;我昏迷前最后看见的,
是妹妹鬓边一朵不合时令的白梅——那是墨阳王府侍卫的徽记。“师父,我何时能下山?
”“顾书欢,我的复仇,你能承受的住吗!”我摩挲着掌心的毒囊。我站在破庙的药碾前,
将最后一粒朱砂碾成粉末。冬雪压得破庙的瓦片咯吱作响,
檐角的冰棱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那枚藏在袖中的玉佩。
“王太妃的病……”我摩挲着药碾边缘,想起今晨在城南茶棚听到的流言。
几个打尖的镖师围着火盆,一个醉汉正唾沫横飞:“墨阳王府悬了千两黄金,
要找能治寒毒的神医。王太妃咳血三日,御医都说……”我装作添柴的动作,
将耳朵贴近火盆。“那王妃如何?”另一个镖师压低声音,“听说她日夜守在榻前,
可王太妃醒来第一句,竟是问起……顾家的旧事。”我攥紧药碾,指节发白。顾书欢,
你究竟在演什么戏?我起身结账时,
听见他们说起墨阳王府的规矩:所有求医者须先在城南药铺登记,由侍卫查验身份。
我自称药鬼。我像鬼一样。“姑娘,这冰片可是上好的?”药铺老板擦拭着柜台,
狐疑地打量我粗布缝的衣裳。我掀开斗篷一角,露出脸上狰狞的疤痕:“三年前酸液毁容,
却让我练就了一辨百草的本事。”老板的瞳孔骤然收缩。“王府侍卫半个时辰后来取。
”我跪在雪地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当墨阳王府的朱红灯笼出现在巷口时,
我摸出师傅给的药囊,将混着冰片的朱砂粉末悄悄塞进布袋。“药鬼?
”为首的侍卫翻着登记簿,“就这副模样?”我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笑声。雪花落在脸上,
我突然想起昏迷前最后看见的画面:顾书欢跪在床前,将茶盏举到我唇边时,
袖口露出的金丝护腕,此刻正别在某个侍卫的手腕上。“大人,”我跪着向前爬了一步,
“王太妃若真染了寒毒,怕是……”话音未落,怀中的玉佩突然发烫。我低头看见幽蓝的光,
正是三年前从顾书欢袖中跌落的那枚。“什么?难道说。”“带我去。”我咬破舌尖,
用鲜血在雪地上画出一味药引。侍卫凑近查看的瞬间,
我听见他腰间玉佩与我袖中那枚发出相同的轻鸣。这声音,与那日雪夜的风声重叠,
化作复仇的号角。当墨阳王府的朱门在雪夜开启时,我看见顾书欢倚在门柱上,
发间白梅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终于看见我了,那个曾经被她亲手毁掉的姐姐,
此刻正跪在雪地里,用满手毒药,为她编织最后的葬礼。我裹着破旧的粗布,
只露出半张残缺的脸,却在看见顾书欢的瞬间,呼吸几乎停滞。“听说你是能辨百草的药鬼?
”顾书欢倚着朱漆门柱,发间白梅簪在雪光中泛着冷光。她如今已贵为王妃,
金线绣的凤纹襦裙华贵异常,却在看见我时皱起眉头:“这么寒碜的装扮,莫非是骗子?
”我垂首跪地,左手悄悄按在腰间毒囊上。
我能清晰看见妹妹左耳垂上的那颗朱砂痣——那是我们小时候偷穿母亲耳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