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仁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老怀表,表壳己经磨损得很厉害,表面也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数字了。
这块怀表是他父亲程景明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表链上缠着的那根褪色的红线,就像一条干涸的血痕,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切进屋子,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斑驳的阴影。
树枝间,那串铜锁链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守仁静静地凝视着那串铜锁链,思绪渐渐飘远。
他记得七岁那年,母亲林秋蓉抱着他坐在老槐树的树根上,指着枝头挂着的二十三把铜锁,告诉他每一把铜锁的主人。
“这把是你外公的,这把是村东张铁匠的……”母亲的手指轻轻地在冰凉的铜面上游走,最后停在了一把缠着红绸的锁头上,“这把,是你爹在省城永安当学徒时打的。”
1938 年的春雷轰隆隆地滚过陈家村,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而此时,程景明正蹲在当铺的后院里,认真地擦洗着戥秤。
铜秤盘上映出他青涩的眉眼,那眉眼间透露出的认真和专注,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鎏金的秤杆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星子,就像撒落的银钉一般,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突然间,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前厅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被撕裂。
紧接着,是掌柜的一声焦急的呼喊:“景明!
快去库房把青花梅瓶取来!”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程景明后来常常回忆起那个瞬间,他说他看到秤盘里的自己突然像镜子一样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飞溅着猩红的血珠子,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恐怖的景象所笼罩。
当他从瓦砾堆中艰难地爬出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
永安堂的烫金匾额正燃烧着幽蓝的火苗,仿佛是地狱的入口一般。
而父亲程掌柜的半截身子,却被压在了那杆祖传的戥秤之下,生死未卜。
瓦砾堆中,一只染满鲜血的手伸了出来。
程景明定睛一看,原来是林秋蓉。
她的月白衫子早己沾满了黑灰,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副绣绷。
原来,她为程家绣了整整三年的嫁衣,今天本是来送最后一批绣品的。
“当家的说……说这戥秤要传二十一代……”林秋蓉的声音在废墟中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程景明顾不上其他,背起昏迷的父亲,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
他的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程景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林秋蓉在默默地跟着他们。
她的脚印在焦土上留下一串带血的痕迹,仿佛是这个破碎世界的最后一丝印记。
守仁出生的那个夜晚,月色如水,清辉洒在庭院里的槐树上,洁白的槐花如雪般绽放,香气西溢。
程景明在树下支起一张竹榻,秋蓉躺在上面,痛苦地***着,那惨叫声和着夏夜的蝉鸣,仿佛要刺破这宁静的夜空。
突然,接生婆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尖锐而惊恐,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守仁后来听父亲说,当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暴雨般迫近,震耳欲聋。
“是国军的马队!”
接生婆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她的银簪子不慎掉进了泥里,“他们说要抓壮丁去补前线!”
程景明毫不犹豫地抄起裁衣剪,挡在竹榻前,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然而,国军的刺刀无情地刺进了他的腰腹,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裳。
就在这时,秋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断了脐带。
新生儿的啼哭划破夜空,那是生命的呐喊,也是对这个世界的初次问候。
然而,这啼哭声与父亲的鲜血一同落在了洁白的麻布上,形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那杆戥秤,原本静静地放在竹榻旁,此刻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从竹榻上滑落下来。
乌木秤杆在落地的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截,仿佛象征着这个家庭的命运,在这一刻也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来。
守仁轻轻地抚摸着怀表上的裂痕,思绪渐渐飘远。
1965 年惊蛰这天,阳光明媚,春风拂面。
陈家村迎来了一群头戴藤帽、手持测量工具的陌生人。
他们在村子里穿梭忙碌,引起了村民们的好奇和关注。
这群人径首走到了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开始在周围钉木桩。
红白相间的测量旗在微风中飘扬,仿佛在宣告着某种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陈守仁正蹲在磨盘旁专心地补着渔网,他听到了领队手中的手册发出哗哗的声响。
领队大声说道:“这棵树得砍掉,给水电站让路。”
陈守仁心中一紧,他抬起头,看着那棵古老而粗壮的槐树。
这棵树见证了陈家村的兴衰变迁,是村民们心中的象征和寄托。
就在这时,树根处的蚂蚁突然躁动起来,它们像被惊扰的蜂群一样,顺着守仁的裤腿往上爬。
守仁心中一动,他想起了七岁那年,父亲程景明临终前将米粒大的蚂蚁放在他的掌心,告诉他:“瞧它们搬得多齐整,这树底下怕是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热闹。”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柴油锯的轰鸣声就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守仁被这声音惊醒,他急忙穿上衣服,跑到老槐树下。
只见那棵老槐树己经被柴油锯的利齿咬住,木屑西溅。
守仁心中一阵刺痛,他毫不犹豫地攥紧了祖传的裁皮刀,挡在了树前。
柴油锯的噪音震耳欲聋,守仁的吼声完全被淹没其中。
但他依然坚定地喊道:“使不得!
这树的根脉连着地下河,根断了,全村的水井都得干涸!”
然而,测量员们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喊,柴油锯继续无情地切割着老槐树的树干。
在激烈的争执中,刀尖意外地划过了树皮,瞬间,深褐色的树浆如泉涌般从裂口处喷涌而出。
这树浆仿佛有着生命一般,迅速在裂口处凝结成了一颗颗琥珀色的泪滴,晶莹剔透,宛如大自然的杰作。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景所震撼。
而就在此时,更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老槐树所有的枝桠竟然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地开始轻轻摇曳起来,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与此同时,那二十三把铜锁链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齐声唱起了一段清越而悠扬的歌谣。
这歌声在空气中回荡,如泣如诉,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测量员们面面相觑,他们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和惊愕。
而原本嗡嗡作响的柴油锯,不知何时竟然悄然熄灭了,仿佛这老槐树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能够阻止人们对它的伤害。
当晚,守仁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父亲在月光下,默默地擦拭着那把古老的戥秤。
每擦拭一下,铜星子便会像雨滴一样,一颗颗掉进树根的裂缝里。
当守仁从睡梦中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枕边竟然落着几片槐叶。
这些槐叶的叶脉间,蜿蜒着一条条金线似的纹路,宛如精美的艺术品。
守仁心生好奇,他举起煤油灯,凑近树皮上的伤口查看。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惊讶地发现,那裂缝的深处竟然卡着半枚银镯!
这半枚银镯,正是母亲林秋蓉当年失踪的那只聘礼。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晨雾还弥漫在空气中,整个村庄都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所笼罩。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早晨,测量队却突然匆匆撤走了所有的设备,就好像这棵老槐树是什么可怕的存在一样。
村支书兴奋地敲着铜锣,沿着街道高喊:“大家快来啊!
省里的专家说了,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共生树啊!
它的根须里竟然长着活化石呢!”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吸引了许多村民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到了老槐树下。
守仁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这棵老槐树。
他想起了昨天被老槐树划伤的伤口,那道伤口虽然己经结痂,但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
他走到老槐树下,轻轻地抚摸着那道伤痕,心中感慨万千。
突然,他的目光被老槐树的树皮上的金线纹路吸引住了。
这些金线纹路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图案。
守仁仔细观察着这些金线纹路,惊讶地发现它们竟然拼成了两个模糊的字——“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