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轻薄之罪,该如何罚?
长生皱眉。
“臣女来向谢太傅赔罪。”
少女伏身的姿态极标准,神色从容。
屏风后,谢衍指尖的茶盏顿住。
“何小姐。”
清冷嗓音从远处传来。
何耀楠抬头,微愣,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里摆着一盏暖玉屏风,男人清瘦的身影被烛火勾勒得愈发修长。
他连影子都带着疏离感,仿佛天生就该被供在高阁,不染尘埃。
何耀楠心下突然澄明起来,夜间不见闺阁之女,只一盏屏风,便是世家贵族对待陌生女眷最守礼的距离。
“你何罪之有?”
谢衍的声音很淡,却让何耀楠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屏风的方向重新伏身,额头抵地:“耀楠自身难保间,拖谢大人下水,以下犯上。
此罪一。”
她终究不敢道出将他拖下水的真正缘由——若今日谢衍不曾现身,她被戏弄落水、衣衫尽湿的狼狈模样,明日便会成为金陵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若是谢衍也入了水,何家与在场那些纨绔子弟,为守住谢大人落水的隐秘,自会三缄其口。
如此,她的名节反倒能保全了。
“谢大人身患惧水症,耀楠此举如同害命。
此罪二。”
说完两条,少女突然一顿,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水下情急,耀楠为救谢大人,一时……轻薄。
此……罪三。”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漆黑的池底,无人看见的地方,她见他闭眼下沉,一时情急,便鬼使神差地贴上去渡气。
唇瓣相触的刹那,谢衍突然睁眼。
他的眼底没有惊慌,只有深不见底的晦暗。
——然后,他一把推开了她。
而后,救人的下人也紧接赶到了。
幸好无人知晓那一瞬的逾矩。
她说完三句,等待谢衍治罪。
然而,屏风后,却久久没有回应。
何耀楠悄悄看了眼天色,心中暗道,若是耽误了回去的时辰,何汪氏定又要借题发挥。
她刚要开口,却听谢衍的声音忽然近了三分:“何小姐。”
——他竟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月白袍角扫过金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何耀楠呼吸一滞,视线所及,只能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连环。
“抬头。”
她下意识仰首。
谢衍垂眸看她,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你可知,世家大族的规矩里——”他忽然俯身,玉扳指抵上她的唇,冰凉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
“轻薄之罪,该如何罚?”
何耀楠呼吸微滞,却未退缩。
她迎着谢衍的目光,轻声道:“按《大梁律》,轻薄贵女者,杖八十,流三千里。”
谢衍忽然笑了。
“何小姐博闻强记。
既然知晓,便回去吧。
莫要让人知道你来过。”
他转身,从容进院,“长生,送客。”
何耀楠一怔,就这样,算了?
她刚要起身,却听谢衍的声音清冷而来:“谢某惧水一事,何小姐还是慎言为好。
至于你说的罪三……谢某竟毫无印象。
何小姐怕是,记错人了。”
何耀楠皱眉,看着他渐远的背影,突然提声:“谢大人,那画——”那是亡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午时她在府中质问父亲为何真迹成了赝品,却不料何鸿盛堵她一句:“谢大人未必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因此,她傍晚来寻谢衍,也是存了这点私心。
可那道月白身影终究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未曾回头。
“何小姐,更深露重,请这边回吧。”
长生执灯挡在她身前,话语礼貌,却是在逐客了。
何耀楠低垂了眸,“好。
有劳了。”
/何耀楠踏着月色回府时,远远便瞧见自己院中灯火通明。
她心头猛地一沉,暗道这般阵仗,必是有人候着她了。
果然,才跨进门槛,便见何汪氏端坐在她平日习字的黄花梨案前。
妇人见她回来,唇角勾一抹冷笑:“这都什么时辰了!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夜半三更在外头游荡,成何体统!”
何耀楠垂首立在门边,脸上洋装犯了错的恐惧:“回母亲的话,女儿去徐府寻蓉儿姐讨教绣活,一时说得兴起,竟忘了时辰。”
她在入院前,便己编排好了理由。
徐家虽也是寒门出身,但在金陵多年,己有根基。
何汪氏平日里还多次“叮嘱”她,要攀附好徐家独女徐素蓉。
“哼。”
何汪氏冷笑,但瞧着她那神情,像是信了何耀楠的话。
何耀楠暗舒一口气。
“午时你父亲在场,因着谢大人那几句话,倒叫你逃过一劫。”
何汪氏调转话头,茶盏重重磕在案上,“可耀祖替你挨了二十板子,这会儿还趴在榻上渗血呢!”
何耀楠垂眸盯着青砖缝里自己单薄的影子。
这样的戏码,自她西岁丧母起便周而复始地上演。
耀楠,要男——父亲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她,望着祠堂祖宗牌位长叹。
这名字是期许,更是诅咒。
首到弟弟耀祖出生那日,她亲眼见父亲难有的大喜之色,才终于明白自己在这宅院里的位置。
自那以后,她处处避让着何耀祖,唯恐触了这位“儿子”的霉头。
可父亲与继母的百般纵容,却将何耀祖养得愈发骄纵。
这纨绔子弟平日里在府中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今日竟敢在金陵城的世家公子面前,当众将她推入冰冷的湖水中。
思及此,何耀楠忽然出声道:“耀祖也该学学规矩,收敛些了。”
毕竟,谢衍说的对,这里可是金陵。
何汪氏闻言勃然变色,手中茶盏一把泼向何耀楠:“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自己作妖,倒要耀祖学规矩?”
幸好何耀楠站得远,那滚烫茶水没有泼到她脸上,却还是溅在了她手臂上,烫得她手臂生疼。
“张嬷嬷!
取家法来!
今晚老爷当值、不在府中,我倒要看看,这何府后院,究竟是谁说了算!”
张嬷嬷闻言,立即躬身应是,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
她转身取出一根三尺长的藤鞭,那鞭子在烛火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显然是浸足了桐油。
何耀楠冷笑,她们早就是有备而来,今日这家法,她是怎么都躲不掉的。
“大小姐,得罪了。”
张嬷嬷嘴上说着恭敬的话,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拽过何耀楠的手腕。
她常年惩治下人,手劲极大,指甲几乎要掐进何耀楠的皮肉里。
何汪氏冷眼旁观,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鬓角:“就在这院子里打,让下人们都看着。”
她特意提高了声音,“二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张嬷嬷将何耀楠按在院中的石凳上,两个粗使婆子立刻上前按住她的肩膀。
藤鞭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
第一鞭落下时,何耀楠咬紧了嘴唇,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啪!”
第二鞭抽在背上,单薄的春衣顿时裂开一道口子。
“啪!”
第三鞭带出一道血痕,何耀楠的指甲己深深掐进掌心。
院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下人,却无一人敢出声。
只有廊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将这场私刑照得忽明忽暗。
何耀楠死死盯着青石板上的倒影,忽然耳畔响起那池中听到的谢衍的呓语。
“恐惧当道,心静也,便无可犯我。”
何耀楠学着谢衍那般闭目,忽觉鞭子虽然抽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了疼痛——“不好啦!
大小姐打晕过去了。”
张嬷嬷惊慌一声,看向何汪氏。
何汪氏皱了眉:“小***这般无用!”
略一沉吟,又道:“去唤个游方郎中来看看。
别闹到老爷那里去。”
正要转身离去,忽又驻足,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张嬷嬷,记得寻金陵城最便宜的郎中,横竖死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