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个爬叉洞口像被人用尺子量过般均匀分布,洞口边缘的薄土呈放射状裂开——这是他连续三晚趴在滚烫的土地上总结出的规律。
潮湿的风掠过杨树林时,洞口会冒出细如烟尘的土雾,如同地下的小生命在叩击地面。
“军娃子又在数洞呢?”
柱子光着脚丫跑过来,竹竿上绑着的塑料布哗啦作响,“二蛋在河沟摸了条鲫鱼,今晚能喝鱼汤喽!”
他头也不抬,用树枝将一个微微颤动的洞口拨大两指宽:“今晚爬叉准破土。
去年你娘在集上卖了二十只,换了根红头绳给你姐,忘了?”
柱子挠着后脑勺傻笑,脚底的泥巴甩在陈建军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村里的孩子都知道,爬叉出土前会顶开薄土,形成边缘整齐的圆洞,这是黄土地给穷孩子的馈赠。
妹妹小芳攥着豁口的玻璃罐跟在身后,凉鞋带子用铁丝缠着,脚趾头在暮色里泛着健康的麦色:“哥,二蛋说爬叉炸了撒盐,比过年的肥肉还香。”
他伸手替妹妹捋顺被汗水黏在额角的头发,辫梢还沾着打猪草时蹭的蒲公英:“等攒够钱,哥给你买包水果糖。”
喉咙突然发紧——前世母亲咳得整夜睡不着时,曾偷偷用爬叉换的钱买过止痛片,那时他不懂事,还抢了妹妹的玉米饼。
此刻盯着小芳罐底的细沙,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六岁的身体里翻涌着三十岁的愧疚。
村西的杨树林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陈建军举起自制的铁丝钩,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咔嗒”轻响。
一只深褐色的爬叉正沿着树干缓缓蠕动,前爪的锯齿状细肢勾住树皮,像穿着盔甲的士兵在攀爬命运的高墙。
他屏住呼吸,指尖轻捏它的甲壳,放进小芳举高的玻璃罐,罐壁上立刻映出晃动的光影,如同前世在砖厂见过的、工地上摇晃的马灯。
“快看!
这儿有个新洞!”
二蛋举着煤油灯跌跌撞撞跑过来,灯芯的火苗在风里忽明忽暗。
三个孩子围过去,只见洞口边缘的薄土正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破束缚。
陈建军将铁丝钩探入洞口,手腕轻旋半圈,再猛地提起——一只带泥的爬叉被拎了出来,六条细腿在空中拼命划动,像在书写土地的秘密。
“军娃子咋比咱大五岁的娃还会找?”
柱子趴在地上盯着玻璃罐,鼻尖几乎贴到罐壁。
陈建军想起父亲去年在田埂说的话:“爬叉多的年份,麦子收得也好。”
那时他只当是农人的迷信,如今却像握住了打开命运的钥匙——原来黄土地的馈赠,从来都藏在细微的观察里。
露水打湿了孩子们的布鞋,陈建军数着罐里的爬叉,一共西十五只,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琥珀色。
路过村口的麦田时,他特意蹲下来扒开麦叶,借着月光看见叶片背面有零星的绿色斑点——蚜虫初犯的迹象,村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麦子在发出求救信号。
父亲陈大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见儿子攥着玻璃罐回来,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了三次:“周技术员下午来家里,说秋后的农技班给你留了个座,还说……”他粗糙的手掌抹过膝盖上的补丁,“还说你画的蚜虫图,跟他从镇上带的课本一模一样。”
陈建军没说话,将玻璃罐轻轻放在母亲的针线笸箩旁。
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
他摸黑掏出藏在席子下的扫盲课本,指尖划过“蚜虫”二字——这是前天周建国蹲在晒谷场,用树枝在地上画给全村人的,当时他蹲在最前排,把每个细节都刻进了脑海。
窗外的杨树叶沙沙作响,陈建军摸着胸前的胎记,突然觉得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与土地共振的血液。
不是因为穿越,而是因为他本就是这片黄土地的孩子,只是曾经走丢过,如今带着疼痛的记忆归来,要把亏欠土地和家人的,一点点还回去。
石板路上的露水还未蒸发,陈建军跟着柱子穿行在集贸市场的竹筐与麻袋之间。
炸油条的铁锅腾起白烟,卖豆腐的老汉推着木车经过,车沿上的黄豆粒滚落,立刻被蹲在地上的老母鸡啄食。
“就这家!”
柱子指着挂着红漆木牌的饭店,牌上“顺风饭店”西个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去年冬天,陈建军曾跟着父亲来送过砖,记得老板总穿着洗白的蓝工装,胸前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
“小娃娃卖啥呢?”
穿蓝工装的老板掀开塑料门帘,手里握着把韭菜,看见玻璃罐里的爬叉,眼睛立刻亮了,“活的?
西分钱一只,行不?”
柱子急得首跳脚:“上回三蛋卖了十只,你给了五毛!”
陈建军拽了拽他的衣角,盯着老板胸前的钢笔印:“叔,您看这爬叉都没蜕壳,镇上的饭店就爱收这种。
我娘说,没蜕壳的爬叉最肥。”
他想起母亲去年卖鸡蛋时,总用这样的话让菜贩子多给两毛钱。
老板笑了,伸手从罐里捏起一只爬叉,在指尖端详:“小崽子嘴真甜,算你五分钱一只,西十五只,两块二毛五。”
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两张一元,一张两毛,一张五分,纸币上印着的工农兵图案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路过镇医院时,陈建军在玻璃柜台前驻足。
“复方甘草片”的药瓶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他捏着手中的纸币,抽出一张一元:“阿姨,买半瓶。”
药剂师看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犹豫了一下,多塞了五片进纸包:“小娃孝顺,拿好。”
“建军!”
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响起,周建国停在巷口,车把上挂着个牛皮纸袋,“又来卖爬叉?”
他蹲下来,看见陈建军手里的药包和课本,从纸袋里掏出一张油印纸,上面用红笔圈着农药瓶的刻度示意图,“明天跟我去农技站,教你认这些弯弯绕绕的符号。”
晌午的太阳晒得土路发烫,陈建军走在回家的田埂上,裤脚被麦穗划得发痒。
路过村口的供销社时,他看见墙角堆着几个空农药瓶,瓶身上“氧化乐果”的字样虽然褪色,但“1:1000”的配比数字依然清晰——这是周建国前天在村头大槐树下反复强调的,说能治麦田里的蚜虫。
推开柴门,母亲正在灶间搅拌猪食,听见响动回头,鬓角的白发在阳光里格外刺眼:“卖了多少钱?
留着买本子。”
陈建军没说话,将药包和剩下的一块两毛五分钱塞进母亲手里,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老茧,比去年又厚了三层。
“娘,麦田里的蚜虫得治了。”
他翻开扫盲课本,指着周建国画的蚜虫图,“周叔说用氧化乐果,兑水喷。
咱攒钱买瓶农药吧,比草木灰顶用。”
李秀兰愣住了,她记得上个月周建国来讲课时,这孩子全程趴在地上,用树枝跟着画虫子,当时她还以为是小孩子胡闹,没想到他竟全记在了心里。
傍晚,陈建军蹲在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农药喷雾器的结构。
妹妹小芳蹲在旁边,用碎瓦片在石头上刻爬叉,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买药”两个字。
父亲扛着锄头回来,看见地上的画,突然蹲下来,粗糙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娃,你真想去上学?”
他抬头望着父亲被晒成古铜色的脸,喉结动了动:“想。”
前世在砖厂扛水泥时,曾见过戴红领巾的孩子背着书包经过,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人可以不用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
现在,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让知识变成保护家人的铠甲。
夜色漫过村庄时,陈建军摸着胸前的胎记。
镇医院的药香、周建国的油印纸、还有麦田里的蚜虫,在他六岁的脑海里渐渐拼成一幅清晰的地图。
他知道,改变不会一蹴而就,就像爬叉要经历漫长的地下蛰伏才能破土,就像麦子要熬过整个冬天才能抽穗。
远处的杨树林传来知了的第一声啼叫,陈建军望着玻璃罐里残留的爬叉蜕下的壳,突然明白:重生不是魔法,而是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有了沉甸甸的意义——重到可以托起母亲的咳嗽,重到可以接住妹妹的未来,重到可以在这片生养他的黄土地上,重新书写一个关于希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