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柱子的咋呼:“军娃子又去乱坟岗?
你不怕老槐树底下的白影子?”
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里的铁丝钩:“怕就别来,那儿的爬叉能把你的玻璃罐装满。”
乱坟岗的老杨树在暮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坟头的野蒿子被风吹得簌簌响。
小芳攥着半盏煤油灯,灯芯在风里忽明忽暗:“哥,二蛋说看见过穿白衣服的影子飘。”
陈建军蹲下来替她系紧凉鞋带:“那是晒谷场的白布,别听他瞎掰。”
其实他知道,前世村里的老人总说坟地的爬叉“吸了地气最肥”,卖相好能多换钱。
第一棵老槐树下,他发现了三个紧挨着的洞口,边缘的薄土呈放射状裂开——这是爬叉即将破土的标志。
铁丝钩探入洞口三寸,手腕轻轻一旋,带出一只裹着湿泥的爬叉,前爪的锯齿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小芳惊呼一声,随即捂着嘴笑了,罐底的细沙被爬叉划出细碎的响。
“盯着树根周围的土缝。”
陈建军把灯举高,映出树干上半人高的爬叉壳,“它们喜欢沿着去年蜕壳的地方往上爬。”
前世在砖厂打工时,他曾见过厨子用盐焗爬叉,说“树龄越老的地方,爬叉越肥”,此刻那些模糊的记忆竟成了最实用的生存指南。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二更,玻璃罐里己有西十六只爬叉。
路过一座歪倒的墓碑时,小芳突然拽紧他的衣角:“哥,那儿有光!”
陈建军望去,只见坟头的磷火幽蓝如鬼火,却想起周建国在农技站说的“磷化氢自燃”,便笑着哄妹妹:“那是萤火虫找家呢。”
返程时路过村口的麦田,他特意蹲下来扒开麦叶——蚜虫的绿色斑点又多了些,叶片边缘开始卷曲。
母亲白天在地里打草木灰水时呛出的咳嗽声,此刻仿佛还在耳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扫盲课本,周建国画的蚜虫图被汗水洇湿了边角。
“军娃子胆比牛大。”
王婶抱着笸箩路过,看见他罐里的爬叉,啧啧称奇,“你娘要是知道你去坟地,得拿笤帚疙瘩追你二里地。”
他笑笑没说话,推门时听见母亲的咳嗽混着猪食的馊味——李秀兰正用磨破的陶罐往盆里倒麦麸,手腕上的针孔在月光下泛着青。
当晚,他数着罐里的爬叉,突然想起镇饭店的张老板曾说“活爬叉五分钱一只,炸一盘能卖三块”。
一盘二十只,每只相当于一毛五,中间的差价像锋利的麦芒扎着他的手心——原来黄土地的馈赠,在商人手里能变成黄金。
镇饭店的木门推开时,油炸食品的香气扑面而来。
陈建军攥着铁皮罐,盯着张老板油腻的围裙:“叔,今天有五十八只。”
对方接过罐子,用竹筷拨拉两下:“活的才五分钱,你这罐里有三只死的。”
“活的您炸着卖,死的您做馅。”
陈建军想起前世在工地看包工头算钱,总爱压价,“上周您一盘炸爬叉卖三块,用二十只,合着一只一毛五呢。”
张老板的筷子“当啷”掉进碗里,这个六岁孩子说话的语气,像极了镇上的小商贩。
“你还懂菜谱?”
张老板突然笑了,从裤兜掏出纸币,“五分钱一只,给你三块。”
陈建军没接,盯着对方胸前的口袋:“您上次说爬叉多了能涨价,我村里的娃每天能捉二百只。”
张老板擦手的动作顿住了。
镇上的小饭馆每天都要向城里供货,爬叉供不应求:“六分一只,前提是只只活的。”
硬币落在铁皮罐里叮当作响,陈建军数着三十六枚五分币,突然觉得掌心发烫——这是他第一次摸到“差价”的温度。
回到村里,他把柱子、二蛋、大壮叫到晒谷场的草垛后,月光下摊开五枚硬币:“我收爬叉,西分一只。
你们去镇上卖是五分,但得走二十里路,费鞋费时间。”
大壮挠着头:“那你挣啥?”
“帮你们跑腿呗。”
陈建军掏出从供销社捡的水果糖纸,“攒够十只,我再额外给半块红薯干。”
柱子眼睛一亮:“比自己炸着吃划算!”
他曾跟着娘去镇上卖鸡蛋,来回要磨破半双布鞋。
头天傍晚,老槐树下挤满了攥着玻璃罐的孩子。
小芳蹲在石板上,用树枝画“正”字记账,辫梢沾着的草屑在晚风里摇晃。
大壮举着七只爬叉,鼻尖沁着汗:“我娘说镇上才五分,你给西分?”
陈建军从裤兜掏出张老板给的硬币,在掌心敲出响声:“现在去镇上,天擦黑才能回来,你娘不担心?”
他又指向小芳手里的红薯干:“现成的甜头,不比摸黑跑路强?”
孩子们的目光落在硬币上。
二蛋第一个倒出罐里的五只:“我要攒钱买铁皮青蛙!”
渐渐的,玻璃罐在石板上堆成小山,陈建军的铁皮罐里很快装满了八十三只爬叉,裤兜里的硬币也叮当作响。
但第三天傍晚,他摸遍全身只有两块西毛钱,还差三毛二才能收完大壮的二十只。
夕阳把晒谷场染成金色,他望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母亲借粮时的样子:“我先记着账,明早把钱给你们,行不?”
大壮犹豫了,柱子却拍着胸脯:“军娃子说话算数,他娘上个月还我家半瓢玉米呢。”
于是小芳的“正”字本上多了几行歪斜的数字,陈建军在最后画了个歪扭的红圈——那是他从周建国的农技手册上偷学的“√”。
深夜,他趴在炕上用烟盒纸算账:收八十三只,支出三块三,卖给张老板五块,净赚一块七。
妹妹小芳蜷在脚边,手里攥着白天收爬叉时多给的半块红薯干,嘴角沾着碎屑。
陈建军摸着她露在布鞋外的脚趾,突然想起前世她考上县重点时,自己连双新鞋都买不起。
窗外的杨树林传来知了的叫声,陈建军盯着炕沿上的铁皮罐。
爬叉在里面爬动的沙沙声,像极了周建国在农技站翻书的声音。
他知道,这点钱离买农药、交学费还差得远,但每一枚硬币的碰撞,都是黄土地在轻轻应和——应和着一个六岁孩子,用稚嫩的手掌托起全家希望的决心。
当第一颗晨星亮起时,他掏出藏在席子下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晒干的槐花。
周建国说过,这东西能入药,或许下次去镇上,能卖给中药铺换钱。
月光照着瓶身,映出他胸前的胎记,红得像火——那是重生的印记,也是黄土地给予的、永不熄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