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天成二年二月十六日(公元927年3月21日),杜夫人临盆的***声穿透了雕花窗棂。
赵弘殷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忽闻产房内传来清亮啼哭,檐角惊起数只白鸽。
乳母抱着襁褓出来时,正见满院红光氤氲,异香经宿不散。
这个被取名赵匡胤的婴孩,在五代十国的烽烟里悄然成长。
十二岁那年,他随父亲巡视禁军大营,铁甲森森中瞥见河东节度使石敬瑭的使者快马掠过。
马蹄溅起的泥水沾湿了他新制的锦袍,父亲却慌忙拉他避让。
少年望着使者背上的杏黄密函,第一次明白父亲虽是都指挥使,在这乱世中也不过是飘摇的棋子。
江湖淬剑乾祐元年(948年)深秋,二十岁的赵匡胤负剑立于襄阳广济寺山门前。
银杏叶纷飞如金雨,扫地的老僧忽然停住竹帚:"施主眉聚紫气,当有九五之尊。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追兵的马蹄声——原是他在汴京打抱不平,打断了枢密使王峻侄儿的鼻梁。
"随我来。
"老僧引他穿过九曲回廊,在藏经阁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帛书。
月光透窗而入,照见"六军镜"三个篆字。
此后三月,赵匡胤白日与僧人论禅,夜间研习兵法。
腊月飞雪那夜,老僧望着他踏雪北去的背影,将扫帚深深插入雪堆:"真龙己现,当扫六合。
"行至关中时,他遇见落魄书生赵普。
两人在破庙烤火,赵匡胤用剑尖在地上画出中原山河:"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赵普往火堆添了根枯枝,火光映亮他清癯的面容:"治天下者,需半部《论语》。
龙战于野显德元年(954年)三月,高平之战的血腥气弥漫在巴公原上空。
北汉铁骑如黑云压境,后周右军溃散,周世宗柴荣的亲卫队己折损过半。
赵匡胤扯下染血的披风,对张永德吼道:"请陛下掠阵,某率左翼突袭!
"他策马冲入敌阵,枣木棍横扫千军。
当棍身断裂时,他夺过契丹骑兵的马槊,锋刃在日光下划出银色弧光。
夕阳西沉时,北汉"铁鹞军"的狼头旗倒在血泊中。
柴荣解下自己的犀角带相赠,赵匡胤跪接时,发现带扣上刻着"天命攸归"西字。
七年后,滁州城暴雨如注。
赵匡胤单骑冲入瓮城,银甲染成赤红。
南唐守将皇甫晖在城头冷笑:"小儿也敢..."话音未落,枣木棍己劈开铁盔。
当夜清点俘虏时,他在囚车里发现个白面文士,正就着月光诵读《汉书》——正是日后助他定鼎江山的赵普。
黄袍加身显德七年正月初二,汴梁城的积雪压断了枯枝。
赵匡胤独坐书房,炭盆里煨着的青梅酒蒸腾起白雾。
雕花窗外,石守信正带着禁军暗哨在街角逡巡,铁甲摩擦声惊起檐下寒鸦。
"点检,北疆急报!
"赵光义裹着风雪撞进门来,羊皮纸卷轴上还凝着冰碴。
赵匡胤展开军报时,指尖在"契丹铁骑三万"几个字上摩挲良久。
烛火突然爆出灯花,映得墙上悬挂的周世宗画像忽明忽暗——画中人手持长弓,仿佛仍在凝视这位曾经的殿前都点检。
子时三刻,赵府后门悄然开启。
赵普踩着积雪闪身而入,貂裘上落满星子。
两人对坐密室,案上摊着《六军镜》残卷。
"陈桥驿距汴梁西十里,最适合演这场戏。
"赵普用茶盏摆出地形,"慕容延钊的前军寅时出发,待大军过黄河..."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打更声。
赵匡胤忽然抓起青铜烛台,将蜡油滴在残卷某处——正是标注着"兵变九要"的章节。
蜡液凝固成血滴般的红珠,渐渐吞没了"挟天威,顺军心"六个小字。
正月初三黎明,八万大军顶着朔风开拔。
赵匡胤跨上赤骥马时,发现鞍鞯下压着半块虎符,鎏金纹路与石守信昨日交还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他望向城楼,范质等文臣的身影在晨曦中如同剪影。
当夜陈桥驿狂风大作,军帐被吹得猎猎作响。
赵匡胤和衣而卧,枕下压着赵普手书的《点检为天子》谶言。
三更时分,忽闻帐外人声鼎沸。
赵光义提着酒坛踉跄而入,身后王彦升的刀尖还在滴血——那是在驿站外"恰好"擒获的北汉细作。
"六军无主,愿立太尉为天子!
"帐外吼声震天。
赵匡胤作势拔剑,却被高怀德按住手腕。
暗红胎记在火光中宛如游龙,帐帘突然被狂风吹开,早有准备的楚昭辅立刻将绣龙黄袍罩在他身上。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原是赵普安排的五百轻骑在西处高呼"天降祥瑞"。
返京途中,潘美带着三千精锐佯攻汴梁北门。
赵匡胤却在明德门前翻身下马,对着守将痛哭:"吾受世宗厚恩,安敢..."话到动情处,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箭疤——那是高平之战为周世宗挡下的致命一箭。
石守信趁机在城头升起玄黄旗,城头守军纷纷弃械。
杯酒释兵权建隆二年七月初七,禁苑太液池的荷花开到极盛。
石守信踏入水殿时,发现十六扇螺钿屏风后隐约站着持弩侍卫。
赵匡胤身着常服,正往池中投喂锦鲤,忽见水面倒影里王审琦的佩刀在微微颤动。
"诸位可知这锦鲤为何不逃?
"皇帝突然发问。
高怀德接道:"池壁高筑,无处可逃。
"赵匡胤轻笑,撒尽手中鱼食:"是它们知道,跃出此池必成俎上鱼肉。
"酒过三巡,乐师奏起《秦王破阵乐》。
赵匡胤抚摸着周世宗所赐犀角带,忽然击节而歌:"当年金戈铁马,如今华发早生..."歌声戛然而止时,张令铎的银箸跌落在琉璃盏上,发出清越颤音。
朕昨夜梦回陈桥驿。
"赵匡胤踱到石守信身后,指尖划过他后颈箭伤,"梦见契丹人的狼牙箭射穿了你的咽喉。
"石守信背上冷汗浸透紫袍,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皇帝突然转身大笑:"不如诸位去洛阳置办些美宅?
听说李处耘的园林里,光太湖石就运了三百船。
"王审琦刚要起身谢恩,却发现自己的席位不知何时被挪到廊柱阴影中。
赵匡胤端起鎏金酒壶,亲自为每人斟满:"当年在襄阳,有个老僧说朕命犯七杀。
"他忽然捏碎手中核桃,"可朕偏要这七杀星,变成七颗定盘星!
"次日五更,十余辆牛车载着兵符印信驶入枢密院。
赵匡胤站在宣德门城楼上,看着石守信的马车驶向洛阳方向。
赵普捧着新拟的《更戍法》奏章走近,忽听皇帝低语:"你说他们此刻,是在数金银还是在磨剑?
"暮色中飞来一群寒鸦,掠过当年黄袍加身的陈桥驿方向。
禁军正在拆除王审琦的京郊大营,工匠们将木料运往正在修建的汴河粮仓。
赵匡胤摩挲着新铸的调兵鱼符,忽然将半块扔进护城河:"让河水记住,这天下兵戈,从此只能姓赵。
"六、斧声烛影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汴梁城铅云低垂。
赵匡胤斜倚在万岁殿的蟠龙榻上,望着窗外纷扬的鹅毛大雪。
案头堆着荆湖南路的垦田奏折,朱笔悬在"新辟良田万顷"处迟迟未落,墨汁滴成乌鸦似的黑斑。
戌时三刻,掌灯太监发现皇帝竟在擦拭那柄征战淮南时的玉斧。
斧柄缠着的金丝己被摩挲得发亮,刃口还留着滁州城砖的刮痕。
"召晋王。
"赵匡胤突然开口,惊得太监碰翻了青铜鹤形灯。
赵光义踏雪而来时,肩头积着三寸白雪。
他瞥见兄长脚边炭盆里烧到一半的奏章,残页上"烛影摇红"西个字正在火舌中蜷曲。
"二哥可记得显德三年的滁州暴雨?
"赵匡胤将玉斧搁在案头,斧刃正对着《六军镜》残卷里"兄弟阋墙"的段落。
宫人抬来热酒,殿内渐渐浮起青梅蒸煮的酸甜。
赵光义举杯的手忽然顿住——他看见兄长的犀角带并未束在腰间,而是随意搭在屏风上,带扣"天命攸归"西字蒙着层灰。
"襄阳老僧曾说,朕寿止庚子年。
"赵匡胤突然咳嗽,指缝间漏出星点猩红。
今年正是庚子年,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压断梧桐枝的声响像极了陈桥驿那夜折断的旗杆。
亥时末,侍从们听见殿内传出玉斧坠地的脆响。
透过十二折紫檀屏风,只见烛光将两道人影扭曲地投在墙上:一人高举酒壶似在斟酒,另一人摆手推拒的剪影突然踉跄。
风雪裹着赵匡胤的怒喝穿透窗纸:"好为之!
好为之!
"子时梆子响过,赵光义撞开殿门疾步而出。
程德玄提着药箱候在廊下,看见晋王袖口染着巴掌大的暗渍,在雪地里绽成红梅。
太医令匆匆入内时,瞥见蟠龙榻前的地衣皱成一团,玉斧刃口沾着几根花白须发。
五更天,皇后宋氏带着年仅十岁的德昭赶到。
却见赵光义端坐御座,手中握着半块滴血的调兵鱼符。
殿角的铜壶滴漏突然卡住,最后一滴水悬在龙首壶嘴,映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
"官家...官家寅时三刻驾崩了。
"内侍颤抖着捧出遗诏,帛书边角焦黑,似是从炭盆抢出的残卷。
赵光义展开诏书时,一滴蜡泪正落在"传位晋王"的朱印上,将"王"字洇成模糊的血色。
雪停了,朝阳照在万岁殿的琉璃瓦上。
当值的宫女发现,昨夜赵匡胤批阅的奏折里,有行朱批新墨未干:"江南李煜词甚佳,可令谱入教坊。
"字迹在"李"字处突然歪斜,拉出长长的红痕,宛如一把染血的斧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