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轮椅上的母亲
唐潇在闹钟响到第三声时睁开眼，习惯性地先侧耳倾听。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混着布料与塑料的窸窣 —— 是母亲在擦拭轮椅。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踩到地板就触到冰凉的瓷砖。
老式房屋的隔音很差，母亲为了不吵醒他，总把轮椅万向轮的橡胶垫提前摘下来，这样移动时就不会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
但金属支架与地面摩擦的细响，还是像根细线，每天清晨准时将他从睡梦中拽醒。
推开门，晨光正斜斜地照在母亲身上。
唐秀秀坐在床边，脊背挺首如标枪，双手握着浸过肥皂水的软布，正在擦拭轮椅的铝合金扶手。
她的指节有些肿大，是常年操作轮椅留下的茧子，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泛着健康的粉色 —— 即便坐在轮椅上，她也坚持每周给自己修指甲，就像车祸前在纺织厂上班时那样。
"吵醒你了？
" 母亲抬头，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晨光。
她膝头盖着磨旧的珊瑚绒毯子，毯子下是两条细得惊人的腿，脚踝处还缠着去年冬天生冻疮留下的纱布。
唐潇注意到她擦拭扶手的动作顿了顿，指腹快速抹过轮椅左侧扶手下方 —— 那里有道三厘米长的划痕，是去年冬天他冒雪推母亲去社区医院时，被路边积雪的路牌刮出来的。
"我来擦吧。
" 唐潇走过去，从母亲手里接过湿布。
触到母亲掌心的老茧时，他喉咙发紧。
记忆里的母亲总在晨光中忙碌，只是那时她踩着缝纫机，脚下的踏板起起落落，现在换成了轮椅的大轮盘。
肥皂水的清香里，他看见母亲正在用旧牙刷清理轮椅脚踏板的缝隙，那里卡着半片枯黄的银杏叶 —— 是三天前他推着母亲在小区散步时留下的。
"上周社区发的轮椅清洁剂还有吗？
" 母亲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她自己剪的碎肥皂头。
唐潇看见她后腰处的睡衣被汗水洇湿一片，才想起昨夜母亲又犯了腰痛，凌晨三点还听见她在翻身。
此刻她却像感觉不到累似的，指尖敲了敲轮椅扶手："这种铝合金最怕氧化，得用中性剂擦。
"唐潇蹲下身，开始擦拭轮椅的大轮盘。
轮轴处缠着几根银白色的发丝，他认得那是母亲的。
去年深秋母亲染了白发，却瞒着他偷偷用指甲花染黑，首到他在卫生间发现落满紫褐色碎发的梳子。
轮盘边缘有圈细密的凹痕，是母亲多年来用手掌转动轮子磨出来的，每个凹痕里都嵌着岁月的茧。
"该换副新手套了。
" 他看见母亲掌心的皮手套磨出了毛边，指尖处还透着淡淡的血印。
母亲却笑着摇头："社区王主任说下个月有残障人士用品捐赠会，到时候能领新的。
" 说话间，她忽然伸手揉了揉膝盖，动作极快，快到唐潇差点以为是错觉。
但他知道，那是双腿失去知觉后，神经末梢仍在作祟的幻痛。
厨房传来水壶烧开的鸣笛。
母亲熟练地转动轮椅，向狭窄的厨房滑去，轮椅底部的导轮在地面拖出两道浅痕。
唐潇望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肩胛骨比去年又突出了些，像两片单薄的蝶翼，撑起整个家的重量。
墙上挂着张泛黄的超声波照片，那是母亲冒着大出血的风险，在人工受孕第七次终于成功时拍的，照片下方用红笔写着："潇宝，妈妈等你很久了。
""鸡蛋煮多了一个。
"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学妈妈减肥。
" 唐潇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的诊疗单，那是他昨天在母亲床头柜最下层发现的，上面写着 "双下肢截瘫患者并发症筛查"，日期是三个月前。
她总说社区医院的免费体检不用排队，却瞒着他独自去市医院做复查。
早餐桌上，母亲把煎蛋推到他面前，自己啃着隔夜的馒头。
阳光穿过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在她轮椅的金属支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唐潇忽然注意到轮椅的手刹处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颗褪色的转运珠 —— 那是他小学西年级用零花钱买的，说要给母亲带来好运。
此刻红绳在晨光中轻轻晃动，像母亲从未说出口的期待。
"下午家长会你别来了。
" 唐潇突然开口，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母亲夹馒头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是不是老师又说什么了？
"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那里还留着唐潇去年冬天为她贴的暖宝宝痕迹。
"不是！
" 唐潇慌忙摆手，看见母亲眼中闪过的受伤，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是说... 天太冷了，你膝盖疼。
"母亲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傻孩子，妈妈坐轮椅怎么了？
你是妈妈这辈子最骄傲的成绩单。
"晨光中，母亲转动轮椅向阳台滑去。
她要给窗台上种的薄荷浇水，那是唐潇上个月用生物课发的种子种的。
轮椅经过客厅时，金属支架碰到了墙角的纸箱，里面哗啦响了一声 —— 是十几本泛黄的育儿手册，页角都贴着便利贴，写着 "潇宝第一次长牙"" 潇宝会叫妈妈了 "。
唐潇蹲下身收拾纸箱，忽然看见最底层压着张照片。
照片里的母亲穿着病号服，苍白的脸上却绽放着笑容，怀里抱着襁褓中的他。
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迹："手术室外的护士说，人工受孕成功率只有 15%，可妈妈觉得，只要有你，1% 的希望也值得赌上全部。
"水壶又开始鸣笛。
唐潇站起身，看见母亲正在阳台上给薄荷浇水，轮椅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匹沉默的战马。
她的右手握着喷壶，左手轻轻抚过薄荷的叶片，水珠从叶尖滚落，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
那一刻，唐潇忽然觉得，母亲擦拭的不是轮椅，而是命运赠予她的另一双脚，一双承载着爱与希望的脚。
他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喷壶。
水珠落在母亲的手背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 —— 那是当年车祸时为了护住婴儿车，被滚烫的发动机烫伤的疤痕。
唐潇忽然想起昨晚在社区图书馆看到的新闻："新型神经干细胞疗法临床试验成功，截瘫患者有望恢复行走能力。
" 他盯着母亲轮椅下的影子，在心里默默发誓："妈妈，我一定让你重新站起来。
"晨光更亮了，照得轮椅的金属部件闪闪发亮。
母亲哼着年轻时的老歌，开始擦拭轮椅的脚踏板。
唐潇看见她忽然停住动作，指尖轻轻摩挲着踏板上的凹痕，那是他小时候总把脚搭在上面留下的印记。
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白发，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点亮了这个清晨，也点亮了唐潇心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