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抽屉里的诊疗单
唐潇踮脚够衣柜顶层的户口本时,听见母亲的轮椅在客厅滑动的声响 —— 她又去厨房热早上的剩粥了。
抽屉拉开的瞬间,金属拉环发出轻微的 "咔嗒" 声,一板布洛芬缓释胶囊突然从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线袜里滑出来,铝箔板上少了三颗药丸。
他的手指顿在半空。
药盒侧面印着 "慢性疼痛管理" 的字样,生产日期是两个月前,而母亲上周还在说 "社区医院开的钙片吃着挺管用"。
抽屉深处露出一角诊疗单,医院的红色公章像道灼痕,刺痛了他的眼睛。
"找着户口本了吗?
" 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轮椅导轮在地板上拖出细碎的沙沙声。
唐潇慌忙合上抽屉,转身时却看见母亲正用指腹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转运珠,指节泛白。
她的额角沁着细汗,显然是强撑着从厨房赶回来,膝盖上的珊瑚绒毯子滑到脚面,露出缠着纱布的脚踝 —— 那是昨晚她偷偷用热水袋热敷时烫的。
"妈,你是不是......"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唐潇蹲下身帮母亲整理毯子,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脚趾。
记忆里母亲的脚总是温暖的,小时候他踢被子,母亲会用脚轻轻勾住他的脚踝,现在那双脚却像浸在冰水里的枯枝,毫无知觉。
母亲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校服领口:"是上周社区体检开的,医生说老年人难免关节痛。
" 她笑得很淡,眼尾的皱纹却绷得笔首,像在努力维持某种易碎的平衡。
唐潇看见她轮椅侧边的挂袋里露出半张缴费单,金额栏的 "860 元" 刺得他眼眶发酸 —— 那是母亲半个月的低保。
诊疗单的边角在抽屉缝里若隐若现,日期栏写着 "2023 年 7 月 5 日"。
唐潇忽然想起那天母亲说去参加残联的手工培训,回来时却累得连轮椅都握不住方向,原来是偷偷去了市立医院。
他鬼使神差地抽出那张纸,诊断结果栏 "双下肢截瘫术后神经痛" 的字样让他眼前发黑,治疗建议里 "建议住院系统治疗" 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母亲的呼吸突然变轻了。
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片正打着旋儿往下掉,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唐潇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内侧 —— 那里有道三厘米长的疤痕,是第三次人工受孕失败后,她在医院走廊摔倒时被轮椅辐条划破的。
"其实第一次知道怀孕的时候,我连婴儿床都买好了。
" 母亲的声音突然飘起来,像片落在时光里的梧桐叶,"在二手市场淘的实木小床,刷了三遍环保漆,结果第八周......"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指甲轻轻刮着轮椅扶手上的转运珠,红绳己经磨得发毛,却始终舍不得换。
唐潇记得家里相册第三页,有张母亲抱着空婴儿床的照片。
她穿着洗旧的蓝色工装,脸上挂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却不知道镜头背后藏着多少次抽血、打针、卧床保胎。
社区的王阿姨曾偷偷告诉他,母亲为了攒人工受孕的费用,在纺织厂打了三份工,晕倒在车间里被送去抢救时,口袋里还装着记录排卵期的笔记本。
"第西次促排针打完,我的肚子肿得像个西瓜。
" 母亲的目光落在墙上的超声波照片上,指尖轻轻划过玻璃相框,"护士说卵泡长得太多,有卵巢过度***的风险,可我想着,哪怕多一颗卵子,就多一分希望。
" 她忽然转头看向唐潇,眼里泛着水光,"你知道吗?
你第一次在 B 超里出现时,只有米粒那么大,我却觉得那是全世界最亮的星星。
"抽屉里的止痛药瓶在阴影里闪着微光。
唐潇想起上个月帮母亲洗澡时,看见她后腰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像被暴雨打过的桑葚,紫紫黑黑的一片。
当时母亲笑着说 "是社区针灸理疗的新疗法",现在才明白,那是她独自承受的疼痛勋章。
"最后一次手术前,医生让我签风险告知书。
" 母亲的手指划过诊疗单上的签名,字迹比平时颤抖许多,"上面写着 可能导致***穿孔、大出血 ,我盯着 放弃治疗 那栏,突然觉得如果这辈子都见不到你,这双腿就算能走又有什么意义?
" 她忽然握住唐潇的手,把他的掌心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你踢第一脚的那天,我疼得首冒冷汗,却笑着对护士说,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痛。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记忆里的胎心监护仪。
唐潇低头看着母亲腕上的疤痕,突然想起生物课学过的蝴蝶破茧 —— 毛毛虫要经历器官溶解的剧痛,才能长出翅膀。
母亲的轮椅不正是她的茧吗?
用疼痛织就的茧,里面藏着最炽热的生命渴望。
"对不起。
" 他忽然抱住母亲,脸埋在她褪色的毛衣里。
洗衣液的清香混着淡淡的药味钻进鼻腔,那是母亲独有的味道。
母亲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像小时候哄他午睡那样,轮椅的金属支架硌着他的膝盖,却让他觉得无比坚实。
"傻孩子,哭什么呀!
" 母亲笑着抹去他的眼泪,指尖掠过他湿润的睫毛,"你看,妈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 她转动轮椅,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十几张人工受孕的缴费单、七张不同医院的诊断书,还有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红笔写着:"第九次尝试,哪怕失败,也要笑着对潇宝说对不起。
"唐潇摸着那些纸张上的折痕,突然发现每张缴费单的背面都写着小字:"第一次见潇宝的心跳"" 第一次听见他胎动 ""第一次梦到他叫妈妈"。
阳光穿过纱窗,在便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句 "对不起" 被照得发亮,旁边却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 那是母亲在无数次失望后,依然为他保留的希望。
"该吃药了。
" 唐潇从抽屉里拿出布洛芬,倒了杯温水。
母亲接过药时,他看见她袖口露出半截淤青的胳膊,是上周在社区领免费鸡蛋时被人挤的......"妈,等我考上医科大学,一定治好你的腿。
" 他轻声说。
母亲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首颤,轮椅跟着轻轻晃动。
她从铁皮盒里拿出张照片,是唐潇百日时拍的,她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襁褓中的他,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其实妈妈早就治好了。
" 她摸着照片里唐潇皱巴巴的小脸,"你看,你现在健健康康的,会笑会闹,会心疼妈妈,这不就是最好的治疗吗?
" 她把照片贴在胸口,像贴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轮椅扶手的转运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仿佛在见证这场用疼痛和爱编织的奇迹。
暮色渐渐漫进窗户,五斗柜上的诊疗单被夕阳染成暖金色。
唐潇帮母亲把药瓶放回抽屉,却发现最底层还藏着本笔记本,封面上写着 "潇宝成长日记"。
他翻开第一页,褪色的钢笔字写着:"2012 年 3 月 12 日,人工受孕第九次成功,医生说有 80% 的概率是男孩。
妈妈偷偷想,不管是男孩女孩,只要是你,就好。
"母亲的轮椅在客厅滑动,传来微波炉 "叮" 的提示音。
唐潇合上抽屉,指尖还留着药瓶的凉意。
他知道,那些藏在抽屉深处的诊疗单和药瓶,是母亲用疼痛写成的情书,每一个字都在诉说:你是我穿越黑暗的星光,是我就算折断翅膀也要守护的希望。
窗外的梧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哼唱一首关于生命与爱的歌谣。
唐潇望着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轮椅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却不再显得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