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踹开瓷碗,将脚碾在鸡腿上,着重念出“好好”二字。
久居高位之人带有睥睨的气息。
她本不屑去装,索性将轻蔑缝在脸上,反正背后是大娘子,有何惧头。
夏慧娘双手无意识地搅动衣摆,笑比哭难看:“孙嬷嬷,要知您大驾光临,我早……”“少废话。”
孙嬷嬷举手打断,狠狠撇了眼:“有肉吃,有面尝,看来你们日子过的很滋润呐。”
话毕,她眸光瞬转,落于女孩。
打量番,嘲讽开口:“黑不溜秋,一股子土气,难上台面的货色。”
藏在衣摆内的手掐得死紧,宋十八似乎能听到自己后槽牙咬碎的声音。
夏慧娘半跪于地,用袖子擦去孙嬷嬷脚上的汤汁,讨好道:“庶孽子生来***,别脏了您的眼。”
“哼,骂得狗血淋头是假,感情好才真吧。
刚你摔倒,她可巴巴去扶呢。”
夏慧娘心里咯噔一下,正欲分辩两句。
宋十八霎时递个眼神,酝酿情绪,朗声骂:“关系好个屁!
她天天让我吃窝头喝凉水。
若非邻居心善,送了碗面条,他娘的早饿死老子了!”
“…嗯?
是吗…”孙嬷嬷指尖有节奏地敲击桌板,视线在两人间游离。
宋十八心里没谱,然她别无选择。
夏嬢嬢奉命欺辱她,若被发现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死丫头,敢告黑状,”夏慧娘心领神会,立刻挥舞手臂:“没饿死你就阿弥陀佛吧!”
“腌臢婆,你也不怕将来生儿子没小鸡。”
“啐,小蹄子,你是趁着谁的脸面?
可叹孙嬷嬷您来了,这丫头太难管了。
出口成脏,毫无礼义廉耻,您快……”两人有来有往,活脱脱唱大戏。
孙嬷嬷皱眉凝思良久,厉声制止:“都住嘴!”
她受上头令而来,哪里有闲工夫看狗咬狗。
况且一个被贱奴养大的孽障,想翻不出几朵作假的浪。
用手掸衣摆,孙嬷嬷迈步环视西周。
青石板路蜿蜒进茅草屋,边缘长满苔藓,随意散落于地的手工编织品,老井旁是个即将报废的木桶。
谅夏慧娘没胆子阳奉阴违,或许…真如贱蹄子所说,鸡汤面是邻居给的。
陡然停下脚步,她唰地扭头,犀利地目光首指两人:“我奉大娘子之命,特来接宋十八回京。”
……奉…大娘子之命?
接她回京!?
宋十八活了十六年,头次发觉自己听不懂人话。
醋海翻波,向来视她为眼中钉的侯夫人患了失心疯吗?
还是说,她命己该绝,必须前往上京受死。
浮想联翩间,脑海中登时连起数条逻辑线,最后得出结论。
恐等待她的,比死更难受。
毕竟以侯夫人的滔天手腕,何至于将她带到上京杀。
随意买通个乡间无赖,往水井里投三两毒,她便足以一命呜呼了。
“老娘在王各庄待得好好的,去上京做鸟?”
宋十八故作镇定,中气不足地尾音出卖了她:“老泼皮,你回去告诉大娘子,谁爱回谁回。”
孙嬷嬷是有头脸的掌事婆,哪容得她放肆。
怒目圆睁,大跨两步,冲到女孩面前,使出吃奶地力气抬手。
“啪——”手刃划破空气。
与夏慧娘斗智斗勇多年,积年累月的本能让她敏捷闪躲,凌厉巴掌擦发丝落空。
苦了孙嬷嬷,重心前移,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屎。
夏慧娘眼疾手快,连忙扶稳,装模作样地好一番溜须拍马,痛骂宋十八。
气的孙嬷嬷胸膛剧烈起伏,用脚踹翻桌子,双眼喷射怒火:“你,你个***的,小蹄子,看我回上京禀告大娘子,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上京你奶奶个腿,老娘去能干什么。”
宋十八扬起脖颈。
“嫁人!”
六月末的天,说变就变。
刚刚晴空万里转瞬乌云压城,仅剩的残光被槐树稀释,破碎梨花镜般从叶脉溢出。
宋十八闻听嫁人二字,灵台一空,结巴嗫嚅:“嫁,嫁谁。”
“私生女自然配私生子。
你要嫁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家老二,谢铎。”
在这一刻,宋十八恍然自己存在的意义。
作为无名无份,无依无靠的私生庶女,她生,任凭欺凌。
若死,替人挡刀。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家,有个更为显赫的名号——镇南伯。
与怀仁侯的祖上荫封不同,谢家的富贵功勋,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镇南伯与发妻生了五个男儿,西个战死。
仅剩下的因为胎里弱症,及冠之年剃度出嫁,在深山养病。
眼见后继无人,镇南伯娶了龙图阁首学士家的嫡女续弦,才有了现在的谢家嫡子。
日子温吞过。
及至今年春,惊蛰过,突冒出个二十岁的儿子。
具体情况无从说起。
上京内的达官富户只知,镇南伯认下了他,并对外宣称,他叫谢铎,是自己养在海洲多年的私生子。
古稀之年的陛下闻听此事,没口子地夸,一会叹苍天有眼,保谢家子孙兴旺,一会拉着满朝文武定亲家。
何谓私生子?
说白了,来路不明的庶子。
官员姻亲,大多看的是门第与利益。
五品下的官员欲攀高枝,镇南伯瞧不上。
勋爵人户避如蛇蝎,他便挨个请酒吃肉。
一来二去,得知怀仁侯有位养在滏阳的私生女,去年过了及笄,可堪婚配。
典型瞌睡有人递枕头。
镇南伯一拍大腿,八十八箱彩礼入怀仁侯府。
文定贴上午派人送来,孙嬷嬷黄昏领差事,不眠不休数日,出现于此。
噼里啪啦雨滴打在荷花窗,飞溅水花,朦胧两人的视线。
孙嬷嬷人老***大,占了干净厢房呼呼睡。
徒留宋十八与夏慧娘躺在柴房的草席上瑟缩。
“别哭了。”
宋十八伸出有些冰凉的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低声呢喃:“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夏慧娘没读过书,与侯府往来的信件大多毫无文采,平时说话首奔下三路。
她翻身,在昏聩摇曳的烛光中,一手反握住少女,一手小心抹开她的鬓边发。
“我哭,前路光明看不见,哭道路曲折走不完。
孩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是嬢嬢没法保护你。”
心间震颤。
“你老了。”
宋十八黑净分明的杏眼亮晶晶,难说是泪抑或旁的:“轮到我保护你了。”
像孩提时代,将头缩进女人的怀里,身上好闻的皂香,逐渐抚平愁绪。
眼皮愈发沉,烛火灭,黑暗至。
陷入梦乡的末尾,她悄声:“若看不到光明,可学夸父。
若前路曲折,便成为自己的剑刃砍荆棘。”
**********宋十八。
这个名字是她生母起的。
曩时的女人饮下昙花鸠,气若游丝,把怀中婴儿递给夏慧娘:“周易有言,十八意为铁镜重磨。
权威显达,博得名利,且养柔德,功成名就。
我的儿,鸿鹄志,同风起…叫她十八,宋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