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夏天格外漫长。
柏油马路蒸腾着扭曲的空气,新刷的浅绿色围墙后,一排排联排别墅像被晒蔫的积木。
姜梨蹲在编号C-17的院子角落,指甲缝里嵌着草汁,数地上搬运工踩出的脚印。
"二十六、二十七......"数到第三十一个时,有片羽毛般的阴影落在她数数的声音上。
姜梨抬起头,阳光从男孩身后漫过来,他整个人镶着毛茸茸的金边,右手举着一株蓬松的白色绒球。
"你要哭的话,这个比手帕好用。
"男孩说话时,左脸颊有个很浅的酒窝。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条纹T恤,膝盖上有结痂的擦伤,像所有调皮男孩那样。
但当他蹲下来时,动作却轻得像怕惊动草叶上的瓢虫。
姜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睫毛是湿的。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闻到袖口沾着的新家油漆味。
"我才没......""吹吹看。
"男孩突然把那团白色凑到她眼前,"我数到三。
"姜梨本能地屏住呼吸。
绒毛在咫尺之处轻轻颤动,每一根纤毛都蓄满阳光。
她看见男孩手腕内侧有块浅褐色的胎记,形状像片小树叶。
"一、二——"没数到三,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
白色绒球突然炸开,无数小伞兵朝着西面八方逃窜。
有几朵粘在姜梨的刘海上,有两朵落在她摊开的掌心,剩下的打着旋儿飞过铁艺围栏,消失在湛蓝的天际线。
姜梨的眼泪突然停了。
她张开手掌,看着那两朵绒毛被自己的呼吸吹得微微摇摆。
"这是蒲公英的种子。
"男孩用食指轻轻点她手心,"每把小伞下面都藏着棵小树苗。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有蜡笔的痕迹。
远处传来姜梨母亲的呼唤声。
男孩站起身,T恤下摆沾着草屑。
他转身时姜梨突然抓住他的衣角,布料在手心里又软又皱,像抓住一朵云。
"我叫姜梨。
"她小声说,"生姜的姜,梨子的梨。
"男孩回头看她,酒窝又浮现出来:"李青悠。
"他指了指隔壁院子,"我家阳台有风铃的那间。
"确实有串贝壳风铃在叮当作响,声音像很远的海浪。
姜梨松开手时,发现掌心的蒲公英绒毛不见了。
她低头寻找,看见它们粘在自己浅蓝色裙摆上,像雪花的标本。
"明天..."李青悠己经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天晚上,姜梨把裙子叠好放在枕头边。
月光透过新房间的纱窗,蒲公英绒毛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其中一把小伞,乘着风飞过无数个挂着风铃的阳台。
次日清晨,门铃响得突兀。
姜梨踮脚从猫眼往外看,李青悠的脸在鱼眼镜片里变形,他举着个玻璃罐,里面盛满蓬松的白色。
姜妈妈开门时,男孩规规矩矩鞠了个躬:"阿姨好,我能带姜梨去探险吗?
"他背后藏着什么东西,T恤鼓出一块可疑的方形。
社区的边缘有片荒废的苗圃,铁门上的锁早己锈蚀。
李青悠从那个鼓起的T恤里掏出把旧钥匙:"我爸以前在这里工作。
"锁孔转动的声音像某种小兽的呜咽。
阳光突然倾泻而下。
姜梨眯起眼睛,看见一片翻涌的白色海洋——那是成千上万株成熟的蒲公英,在晨风里轻轻摇曳。
有些绒球己经残缺不全,像是被昨夜的风偷走了一部分梦想。
"我收集了三个月。
"李青悠晃了晃玻璃罐,"但这里的才是最好的。
"他拉着姜梨的手腕跑进齐腰高的草丛,惊起几只淡黄色的蝴蝶。
姜梨的凉鞋沾满露水。
李青悠突然在她面前蹲下,白球鞋的鞋带散开着:"我教你。
"他手指灵活地穿梭,系出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这样就不会绊倒了。
"他们花了整个上午寻找最完美的蒲公英。
李青悠说要看茎秆的弧度,姜梨坚持绒毛必须像棉花糖一样蓬松。
最后选定的那株长在断墙缝隙里,茎秆微微发紫,像藏着秘密的血管。
"许愿要闭上眼睛。
"李青悠把它举到两人中间。
姜梨闻到他身上有晒过的棉被味道,混着青草的腥气。
她闭上眼睛时,听见远处有洒水车的音乐声。
绒毛拂过脸颊的触感比羽毛还轻。
姜梨睁开眼,看见无数白色光点在阳光里悬浮,李青悠的睫毛上也沾了几朵。
他正望着天空某处,喉结下方有粒小小的黑痣。
"它们会去哪里?
"姜梨伸手去够飘得最高的那朵。
"图书馆的屋顶,或者更远。
"李青悠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地图册,"我在做标记,等我们长大就能去找。
"回家路上,李青悠给每株经过的蒲公英编号。
姜梨发现他走路时总踩瓷砖接缝,像在走独木桥。
经过便利店时,他用五个硬币换了两根棒冰,橘子味的化得快,糖水滴在姜梨手背上,引来几只蚂蚁。
"明天见。
"在李青悠家门前,他突然往姜梨手心塞了颗玻璃珠,"这是今天的纪念品。
"珠子内部有朵蒲公英的图案,对着光看会折射出彩虹。
那天之后,姜梨的夏天开始有了形状。
玻璃罐里的蒲公英渐渐被弹珠、漫画卡片和干花取代,但每周六的苗圃探险从未间断。
李青悠教她辨认每种野草的名字,她则回赠用野花编的手链。
有次暴雨突至,他们躲在生锈的拖拉机驾驶室里分食一包挤碎的饼干,雨水在挡风玻璃上画出蜿蜒的河流。
九月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傍晚,苗圃突然来了施工队。
姜梨和李青悠扒在铁门外,看着推土机碾过他们常坐的那片草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上变成模糊的剪影。
"没关系。
"李青悠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盒,"我留了种子。
"盒子里躺着十几根蒲公英,根部裹着湿润的泥土。
他的小指指甲裂了道缝,指节处有细小的刮痕。
姜梨把铁盒埋在自己院子里的枇杷树下。
那天晚上她伏在窗台上,看见李青悠的房间里亮着台灯,他在窗玻璃上呵气画了个蒲公英的图案。
开学第一天,姜梨在校门口的人群里一眼认出那个后脑勺翘起的头发。
李青悠转身时,她看见他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缠着细线——那是她昨天偷偷系上的,线上串着颗蒲公英形状的玻璃珠。
"姜梨!
"他挥动手臂的样子和七岁夏天毫无二致。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有片羽毛般的白色掠过姜梨的视野,她伸手去接,发现是朵早开的蒲公英。
它静静地躺在掌心,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