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级钳工的扳手与图纸
她像只受惊的小雀蹦起来:“爸回来啦!”
正在给父亲改工作服的清桃手一抖,针尖戳破了布料。
李秀芳慌忙把赚来的钱往围裙里塞,林清荷却不慌不忙地把《家庭作坊分工表》贴在缝纫机最显眼的位置——她早等着这一天。
车间铁门“咣当”撞开,穿蓝色工装的林建国跨进来,扳手往桌上一磕,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老高。
他盯着满地的碎布、墙上的“生产线规划图”,还有女儿们围着缝纫机打转的模样,太阳穴突突首跳:“好哇!
我在车间打连班,你们在家搞资本主义!”
他抓起案台上的劳保手套,“这玩意儿也是你们能碰的?
被保卫科知道了,要拉去开批斗会!”
李秀芳吓得首搓手:“孩他爹,就是糊点手套赚点零花……”“住嘴!”
林建国的扳手砸在缝纫机踏板上,“把机子拆了,明天送去街道办!”
清桃“哇”地哭出声,青杏死死抱住缝纫机腿。
林清荷却突然举起张泛黄的图纸——那是原主偷偷画的劳保手套改良图,上面用红笔标着“防滑纹间距3毫米”“指尖双层加厚”。
“爸,您看这设计。”
她的声音像车间里的行车,稳稳当当,“手套掌心的防滑纹,是照着您握扳手的姿势画的。
昨天王师傅戴去车间,说拧螺丝时打滑次数少了三成。”
林建国的扳手悬在半空。
作为八级钳工,他比谁都清楚劳保用品的重要性。
他接过图纸,发现上面不仅画着立体的手掌模型,还标着不同工种的受力点——电焊工虎口处加厚,钳工掌心加齿轮纹,竟比厂里技术科的设计还专业。
“还有这个。”
林清荷翻开《服装工艺大全》,里面夹着周明远画的缝纫机改良图,“明远用废齿轮改了压脚,现在车线误差不超过半毫米。
您看这台机子,踏板轴加了润滑油,比原厂的转速快15%。”
林建国的眼神软了几分。
他摸着缝纫机上的铜制零件,认出是周明远从废料堆捡的边角料,手工打磨得比原厂件还光滑。
再看墙上的分工表,连擦缝纫机都按“齿轮清洁度”分了等级,分明是把车间里的标准化管理搬到了家里。
“不是搞资本主义。”
林清荷趁热打铁,“我们是给机械厂改良劳保用品,王师傅说要是推广开,每年能减少20%的手套损耗——这算不算给厂里做贡献?”
林建国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他突然想起上周车间主任叹气,说劳保手套质量差,害得他这个八级钳工都得自己补手套。
再看女儿们做的样品,针脚细密得能当样板,连内衬都绣着小槐花,比国营厂的大路货精致得多。
“就算要做,”他梗着脖子,“也得按厂里的规矩来!
这么乱哄哄的像啥样子?”
林清荷掏出算盘:“我们现在实行计件工资,妈缝内衬一天赚五毛,比糊火柴盒快三倍。
要是您加入,负责加工晾衣架——”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木衣架,“按您的手艺,一天能做二十个,一个一分钱,还能把厂子里的边角料利用起来。”
“用废料?”
林建国眼睛一亮。
机械厂的边角料向来当垃圾处理,他早觉得可惜,“你知道厂子里的劳保布堆在哪儿吗?
后山锅炉房旁边,堆了半人高的次等布,全是沾了机油没法用的。”
“就是要那些布!”
林清荷展开清桃画的女工工作服设计图,“在肘部加耐磨补丁,领口做可拆洗的,就算沾了机油,只换领口就行——这些次等布正好做补丁。”
李秀芳突然插话:“孩他爹,清荷说赚了钱给小武买自行车,还给你做身的确良衬衫……”“谁要衬衫!”
林建国瞪了老婆一眼,却偷偷把图纸往怀里塞,“明天我去废料堆看看,要是能利用起来……”他突然板起脸,“丑话说在前头,必须按厂里的质检标准来,不合格的产品坚决不许出厂!”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当晚,林建国趴在炕桌上,用粉笔在报纸上画起了晾衣架的标准尺寸图,连倒角弧度都标得清清楚楚。
林清荷趁机把《家庭作坊分工表》升级成“标准化作业指导书”,还让父亲签了个字——美其名曰“技术顾问聘用协议”。
第二天晌午,林建国扛着半麻袋劳保布回家,布料上的机油渍还没干透:“锅炉房老张说,这些布再没人要,月底就拉去造纸厂。”
“正好派上用场。”
林清荷戴上手套,把布料按污渍程度分类,“重油污的做拖布,轻污渍的裁成补丁,没污渍的……”她抖开一块藏青色布料,“给爸做身工装,领口加个可拆卸的护领,省得您脖子沾机油。”
林建国别过脸去,耳尖却红了。
他突然发现,女儿画的工装设计图上,连口袋位置都考虑到了钳工放扳手的习惯,比厂里发的工作服贴心十倍。
“明远,”他突然喊来隔壁的周明远,“你那台改良的缝纫机,能不能再加个张力调节器?
我看车厚布时线有点松。”
两个男人蹲在缝纫机旁讨论起机械原理,清桃趁机把父亲的旧课本翻出来,夹在自己的《几何原理》里。
青杏则蹲在劳保布堆里,把没污渍的边角料挑出来,偷偷在心里规划给妹妹做新书包的样式。
李秀芳看着丈夫和女儿们凑在一起画图纸,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变了。
以前丈夫回家只会板着脸吃饭,现在却会和女儿讨论“防滑纹的力学原理”,甚至把车间里的技术术语带回了家。
“他婶,”她忍不住跟隔壁王大嫂嘀咕,“你说咱们女人家,真能靠缝纫机挣出个新天地?”
王大嫂看着林清荷抱着布料走过,阳光照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却衬得整个人像发着光:“没看见老林家的丫头,连八级钳工都服了?
她说以后还要教咱们缝工作服,计件算钱——咱这双手,说不定真能缝出个金窝窝。”
午后,林清荷跟着父亲去机械厂废料堆。
秋阳照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上,里面堆着小山似的劳保布,机油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一块磨破的蓝布,突然看见布料边缘印着“红星机械厂”的字样——这是时代的印记,也是她即将盘活的宝藏。
“爸,”她突然说,“您说要是咱们把这些废料做成拖布,卖给厂子里的各个车间,一块钱三个,能行吗?”
林建国看着女儿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工厂时,也是这么一股子闯劲。
他没说话,却弯腰捡起一块完整的布料,在手里比了比——这尺寸,正好能做副袖套。
回家的路上,父女俩扛着两麻袋废料,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林清荷听见父亲低声嘟囔:“明天去工具房找几个旧冲模,做晾衣架能省不少功夫……”她突然笑了。
这个曾经认为“女儿干不成大事”的八级钳工,此刻正用布满老茧的手,为女儿的“家庭作坊”铺路。
而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当父亲把机械厂的技术标准带入家庭作坊,当废弃的劳保布变成能赚钱的产品,属于她们的时代,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把扳手敲击零件的“叮当”声。
林清荷摸着口袋里的《服装工艺大全》,突然觉得书页间夹着的,不再是泛黄的图纸,而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门票。
在这个漏雨的家属院里,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她正用一针一线,缝补着时代的裂缝,也缝补着父亲心中的偏见。
而那堆在锅炉房旁的劳保布,终将成为她商业版图的第一块基石——正如她坚信的,任何时代的废料,在懂得盘活的人手里,都能变成闪闪发光的宝藏。